朱高煦終于到達云南府城時,已是八月初了。
一路非常艱辛,那五尺道上已磨損光滑的石頭、讓他印象很深。一行人的鞋子走爛了好幾雙,以至于后來只好在鞋底纏布,才能護住腳底不受傷。
朱高煦記憶尤深的,還有豆沙關的情形。
在那座關門上刻著“石門關”的地方,守將檢查了他們的路引。路引沒有假,確是云南官府出具之物;朱高煦等人也在四川布政使司瀘州采購了許多蜀錦,看起來更像商幫。但那守關武將不知怎么嗅出了蹊蹺,表現得十分猜疑,問了好些話。最后總算放行了,卻讓朱高煦暗捏了一大把冷汗。
若是那名不見經傳的關城守將不放行,朱高煦等人要回云南,還得有一番周折。
這世上,大概只有無生命的機械,才能精確地運行。但凡有人摻和的事,都充滿了各種動蕩的誘因。或許人本身就不精準,各種情緒情感,如憤怒、畏懼、沖動,常常會完全顛覆某一刻的決定。
所以朱高煦愈發覺得,若想完全掌控一切,根本就是徒勞。
好在個人的情感,并不能影響所有的事,而且大多時候人們的心思仍然有跡可循。只不過要參破那些細微的東西,確實有點難了。
朱高煦等人暫且沒有去漢王府,他們悄無聲息地先去了一處空置酒樓。他回云南的事、決定先不驚動沐晟,以便有更多的迂回余地。
一眾人進城走的是南門,因為那里有一處“王府守御所”的據點。據點還是當年查刺客時留下的地方,后來因為靠近城門、很方便掌握城中動靜,就一直沒有裁撤。
朱高煦確定南城據點的軍士發現了他,才離開了城門附近。如此一來,王斌及守御所的武將,定能很快知道他回云南了。
……這座空置許久的酒樓,幾年前朱高煦就買了下來。彼時他和姚姬一家三口見面的地方,就在這里。
酒樓的位置不太好,外面過路的人也不多,周圍多是民宅;這大概也是之前的掌柜為何要賣掉酒樓的緣故罷?當初朱高煦沒怎么挑,不過正好發現此處有地方要典兌、便出錢買了下來。
大伙兒都累壞了,吃了點干糧喝了些水,此時已找到房屋徑直躺下睡覺。
朱高煦同樣渾身疲憊,馬上在外院的一間廂房里躺倒,可是翻來覆去竟然睡不著!
他剛回到云南就感覺千頭萬緒,一時間愣是不知從何下口。
沒過一會兒,大門忽然響起了“篤篤篤”的敲門聲,朱高煦很快想到:可能是王斌等人知道了消息、派人過來了。
他便翻身起來,走出廂房門口,這時大門又響了兩聲。
除此之外,院子里非常安靜,隨行回云南的幾個人早已睡死,完全沒有人發現敲門聲。朱高煦并不怪他們,這一路確實是在壓榨大伙兒的體力極限,特別女子宦官以及齊泰那文人最吃不消。
朱高煦走到門后,習慣警覺地先向門縫看了一眼。他馬上發現有點蹊蹺,因為從門縫里看出去,外面一個人都沒有!
他愣了一下,疲倦而混亂的頭腦,讓他有種剛才是幻聽的錯覺。
朱高煦沉住氣,輕輕抽開門閂,打開了其中一扇門。他把頭探出去看了一眼,甚么也沒看到,接著又迅速看另一邊,還是沒看見人!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道:“王爺,我方便進來么?”
朱高煦一聽,片刻后才想起這聲音很熟悉,似乎是姚芳的聲音!朱高煦立刻道:“無妨,進來罷。”
果然是姚芳閃身進來了,朱高煦隨即關上了大門。
姚芳抱拳道:“末將剛才看見漢王等八人進了這地方,大多都不認識,便沒急著過來。”
朱高煦完全沒發現姚芳剛才在哪里,他可能太累了,沒那么多精力注意周圍的光景。朱高煦見到姚芳十分意外,不過還是先沉住氣道:“屋里說。”
倆人前后進了朱高煦剛才睡的廂房,里面的桌椅家什上全是灰。不過朱高煦同樣風塵仆仆渾身很臟,倒也不在意。
“你怎么會在云南?”朱高煦問道。
姚芳道:“末將也是昨天才進城,先來了此處看過一回,見沒有人進來過,便在這里住了一宿。”
朱高煦進來后,同樣沒注意看昨晚有人來過的痕跡。
姚芳繼續道:“翰林院學士、內閣首輔胡廣從貴州進云南,奉了旨,來拉攏西平侯沐晟。當時錦衣衛也要派個人跟著來,正巧末將來過云南,叫上頭覺得有經驗、熟悉地方,便被挑中了。”
朱高煦一聽,忍不住“呵”地短促笑了一聲,他似乎是在笑人間際遇的巧妙。
“胡廣去西平侯府了?”朱高煦的笑意頃刻不見,皺眉問道。
姚芳搖頭道:“估摸著至少還有三天,他才能到昆明。末將借口來云南府城打探情況,先行了一步,實則是想提前告訴漢王一聲。”他稍作停頓,又道,“末將想著,您自打從京師離開,這也有一個多月了,算時間該到云南了才對。王爺怎地現在才到云南府城?”
朱高煦道:“為了盡量避開東宮的黨羽,咱們走的是五尺道。那條路難行,好幾段路完全沒法騎馬,只能徒步艱難跋涉。咱們咬牙全力趕路,才能今天到達昆明城。”
“原來如此,末將明白了。”姚芳拜道,“請漢王示下,如何處置胡廣?”
朱高煦想了一會兒,問道:“他身邊還有幾個人?”
姚芳道:“云南是漢王的地盤,胡廣此行前來喬裝打扮,一行只有三人。另外還有個馬夫。他們走的官道。”
朱高煦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良久之后,他抬起手道:“你先不與胡廣會合,等我派人捉了他再說。”
姚芳抱拳道:“末將遵命。”
朱高煦道:“姚兄弟立了大功,將來我若成事,必不虧待!”
姚芳道:“末將全家三人都愿傾力輔佐王爺!”
他說到這里,馬上便拜道:“末將這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便不與王爺那些部下見面了,告辭。”
朱高煦點了點頭,起身送姚芳出門,也好把大門再閂上。
不到中午,果然王斌、趙平二人來到了酒樓。朱高煦與他們敘了一陣話,互述發生過的事。接著朱高煦下令王斌和趙平二人,馬上沿著去貴州的官道,找到胡廣,將他悄悄捉回到這里來。
胡廣是個文官,帶著個馬夫;王斌等兩個打過仗的武將,對付他們足夠了。而且胡廣來過云南,進過漢王府,大將王斌是見過他的。
朱高煦這時又道:“胡廣身邊還有個馬夫,就地干掉,不過尸體要藏好。此番已到危急之時,爾等辦事必要上心!”
王斌道:“王爺放心,俺們在江西弄過那個當鋪掌柜,不是也干凈得很!”
朱高煦送走二人,在廂房里踱著步子,依然毫無睡意。
當初大伙兒還在巫山桃源時,齊泰說的一番話,朱高煦也是認同的。現在朝廷需要時間,他朱高煦也需要時間……必須要先處理好沐府的事,不然沒辦法公然起兵!
如果能拉攏到自己麾下,那是最好的結果,否則也得另外想辦法。總之起兵之前絕對沒法避開沐府。
左右睡不著,朱高煦便自己去廚房燒水洗個澡。這地方很久沒人住了,不過后院有口水井,薪柴也剩了不少。
沐浴之后,朱高煦又去把韋達叫了起來,叫他也洗一下身上的臭味。
二人在后院的房子里四處翻找,終于找到了兩身舊布衣換上,褻衣是找不到,里面便甚么也沒穿。好在云南的八月初也不冷,午后穿一身單衣是不會冷的。
朱高煦又和韋達一起忙活,取干糧來煮一鍋熱粥。
朱高煦一邊添柴禾,一邊開口道:“漢王府的長史李默,與韋指揮似乎有舊?”
韋達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說道:“很多年前咱們兩家就有來往了。”
朱高煦知道他們兩家啥關系,以前韋達的女兒和李默是有婚約的。后來朱高煦的母妃看上了韋達的女兒,婚約立刻就被韋達撕了……只是世事弄人,最后朱高煦卻娶了武定侯郭家的孫女。
朱高煦又道:“聽說他爹是個百戶,他武藝荒疏考試沒過關,未能世襲百戶。后來卻不知走了甚么門路,居然到漢王府做起了文官。”
韋達道:“末將為他求的情,讓王爺為難了。”
朱高煦搖頭道:“這事兒倒無所謂,不過另外一件卻沒法輕巧了事,他是東宮的奸諜。”
“啊?”韋達的臉頓時僵了。
朱高煦道:“我還沒搞明白,他是怎么被人收買了,或是被抓住了甚么把柄要挾?但我在那邊也有人,李默是奸細錯不了。”
韋達怒道:“王爺,讓末將親手宰了他!”
朱高煦點頭道:“時候到了,我告訴韋指揮。”
韋達又急忙道:“末將雖與李默有舊,但絕不是吃里扒外的人!”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韋指揮當然不是,你是漢王府護衛指揮,跟了我那么多年。萬一我哪天倒霉了,被清算的人里邊,肯定少不了你們韋家一份。”
韋達用力地點了點頭:“末將死也不會投靠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