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深秋,世間萬物仿佛進入了一個新舊更替的輪回。
西域那邊傳來帖木兒的死訊之后,大明皇朝在西北布防的得力大將宋晟也死了。只留下宋晟的兩個兒子,在京師擔心著新君會不會計較一些破事……前兩年圣上還是太子的時候,向宋晟的兩個兒子、以及他們的公主妻子借錢不是很痛快。
而已經七十七歲的顧成,上書表示身體還硬朗,可以再干幾年。
……先前鄭和船隊返航,在占城國沿海遭到了海盜陳祖義的偷襲。陳祖義認為鄭和船隊裝有寶物,而且是個好欺負的閹人,遂準備連夜靠近大明海軍,進行圍攻。
然而鄭和寶船高大矗立火器陳列,仰攻不易。明軍反而圍了海賊,大敗之、幾乎全殲了陳祖義的船隊。鄭和率軍追擊陳祖義不久,便得到當地人的密報,將其逮獲;蓋因陳祖義常年劫掠諸國城鎮,結怨太多,見其倒霉落井下石者爭先恐后。
鄭和把陳祖義鎖住,九月初沿海路來到了安南國新安。船隊停泊于港口,鄭和等便派人叫安南國明軍將領提供補給。這時鄭和等人方得知,永樂皇帝已經駕崩了!
張輔軍中有不少文官和宦官,鄭和認識不少,漸漸才了解到更多的事情。漢王從京師跑了、太子登基等等。
海邊的篝火旁邊,海風吹得火堆忽明忽暗,雖已是深秋時節,但大伙兒夜里坐在火堆旁邊、吹著風也不覺得冷。不遠處的海面上燈火點點,恍若一座座村鎮。
同為司禮監太監的鄭和、侯顯、王景弘,以及幾個海軍武將一起圍坐著,默默地烤著捕撈的海魚。大伙兒忽然聽到噩耗,都心事重重的模樣,許久沒有人吭聲。
鄭和雖是“正使”,但他沒法決定改變行程這種大事。船隊里甚么人都有,以司禮監三個宦官掌權,但武將文官里,有錦衣衛、京營、親衛等各方的人,不是甚么都聽正副使的。
現在除鄭和之外,還有兩個司禮監太監侯顯和王景弘,連這倆人的態度現在也不甚清楚……但文官、武將和軍士的家眷都在京師,大伙兒離京兩年了,大部分人肯定想回京。此事倒是毋庸置疑。
鄭和想了許久,終于沒有主動開口提起。
就在這時,一個武將開口道:“太祖曾懸賞五十萬兩白銀捉拿陳祖義,而先帝懸賞數百萬兩,俺們把陳祖義捉回去,圣上會賞多少銀兩?”
侯顯白了他一眼:“咱們的船隊是誰出的錢,你還想要賞銀?”
武將便悻悻住了口。
侯顯看了鄭和一眼,不動聲色道:“賞錢或許沒多少,但鄭公公立了大功,回朝給皇爺獻份大禮、彰顯國威,皇爺必定會嘉獎鄭公公。”
鄭和若有所思地微微點頭,但沒怎么附和。
他想的事兒有點多。當年先帝在位時,鄭和從未明確表態支持漢王,他只是不想摻和幾個皇子爭太子的事、而引起先帝的猜忌。但鄭和內心肯定是希望漢王能爭贏的。
今上不喜閹人,鄭和在燕王府、皇宮那么多年,心里很清楚。而趙王身邊那黃儼,一向與鄭和等人有隙,一旦得勢必定會打壓鄭和。只有漢王,鄭和私下里覺得漢王待人不錯,很愿意看到他成為皇儲。
然而有甚么用?剛才侯顯已經暗示,他的意思當然就是回京。連司禮監的太監尚不愿意有所反抗,更別說其他人了。
說白了,無論鄭和還是侯顯,能做正副二使、掌握權力,全靠皇權撐腰。否則整個船隊的文武、不會有一個人看得起他們幾個閹人。若是不尊皇權,鄭和等三人的權力馬上化為烏有!
鄭和想到這里,又琢磨剛才侯顯的話,也是有幾分道理的。新皇登基,正須大功來彰顯聲威;下西洋不是所有人都支持,但擊敗陳祖義獻俘皇城,肯定算功德一件。
“張皇妃乃皇爺結發妻,又有皇嫡長子,將來必定封皇后。”鄭和終于開口道,“咱們幾個人回京了,先去張皇妃那里走動走動。”
今上不喜閹人,但張氏并不是。
侯顯道:“鄭公公言之有理。張皇妃信佛,咱們挑幾串稀罕的佛珠獻上去。”
王景弘也立刻附和道:“還是鄭公公考慮周全。”
那船隊上從外邦換來的稀奇寶貝,原本大伙兒是不敢輕易私自拿的,但拿了是給即將封皇后的皇妃,肯定沒人說三道四。
鄭和遂合掌道:“待船上的用度搬上去了,咱們便即刻揚帆啟程,回京!”
眾人道:“屬下等遵命!”
……張輔已把主力移至升龍,這地方位于富庶平原中心,糧秣更加充足。但在清化也保持有一股軍力,因為他得到告密,清化那邊有人蠢蠢欲動試圖謀反!
這時張輔聽說鄭和到安南沿海了,便馬上派人去督運糧草軍需,然后叫京師送信的文官前去港口,當眾告訴鄭和,圣上希望船隊克日返回京師!
文官剛剛侃侃而談,說了很多話、勸說張輔,這時馬上露出了笑容,抱拳道:“下官必定將張大帥的忠心,如實奏稟圣上!”
張輔道:“我的奏章你帶回去,再幫我帶句話。”
文官道:“愿聞其詳。”
張輔道:“我要向圣上借個人,胡元澄。奏請圣上萬勿殺了,安南軍神槍厲害,皆此人督造。”
文官愣了一下,那胡元澄比較有名,是胡氏偽王的長子、左相國,在征安南國之戰時多次與明軍作戰,“罪大惡極”!
但文官還是抱拳道:“下官必定為張大帥奏請圣上。”
“送客!”張輔喊了一聲。
他走出院子,來到了大堂上。這時部將黃中迎上來,小聲道:“漢王府左長史錢巽,在外面站著呢,快兩個時辰了。”
張輔點了一下頭,不置可否。黃中便退到一側侍立,也不再吭聲。
張輔在大堂公座前面走來走去,低頭想著甚么。他想的當然不是怎么選擇,而是如何處置外面那個等了兩個時辰的人。
圣上派人來傳旨,封張輔為英國公,世襲罔替賜丹書鐵券!以功臣之后為由特赦了他妹妹殉葬,并欲得張輔同意后,封張輔之女為貴妃!
在大明朝除了追封,沒有活著的異姓王,國公已是最高爵位。張輔還求甚么?
他根本沒任何猶豫,馬上就準備奉詔……至于漢王派來的人,便是說出花兒來也沒用,承諾太多、一切都是鏡中月水中花!若是一個即將要傾家蕩產的人、說將來給一百畝地感謝,有用么?
張輔跟著燕王靖難過來,覺得漢王現在想故技重施,實在太難了。
張輔也不是猶豫不決的人,他用了片刻功夫就想明白了此事。與其蛇鼠兩端,到頭來被兩邊猜忌,還不如立刻投奔名正言順、優勢巨大的皇帝,抓住這難得的機會,將來成為大明朝最顯赫的勛貴!
他早就盤算過,跟著太祖打江山的開國功臣,本來只剩徐家最顯赫。但“靖難之役”重新排位,燕王府舊臣才是近年和將來最得信任的勛貴;而且徐家魏國公在“靖難之役”中選錯了人,徐增壽也死了,不可謂沒有家勢中落。
“靖難”三大將,張輔的父親張玉、朱能先后離世,朱能的兒子朱勇襲爵才十幾歲,必定干不了大事;邱福老了,而且誰都知道他是支持漢王的。張輔若成為新晉國公,再為當今圣上立下戰功,家勢必定力壓群臣!
張輔走了一會兒,轉頭對黃中道:“把外面那個叫錢什么的……”
“錢巽。”黃中道。
張輔道:“錢巽!綁了,送給京里來的人,押解回京交由圣上處置!”
黃中抱拳道:“得令!”他接著又問,“大帥,錢巽還有幾十個護衛的甲兵,該當如何”
“將士都放了!”張輔一揮手。
……行轅外面的照壁跟前,錢巽的腿在發抖,牙齒緊緊咬著。他不是害怕,任誰站在地上兩個時辰、都不好維持住。隨著時間一點點地過去,錢巽的心里越來越涼,已感到此行恐怕難以湊效。畢竟張輔若有半點誠意,何至于讓漢王長史晾在這里站兩個時辰?
果然,等來的是幾個拿著繩索的將士!他們十分隨意地走近,徑直把繩子往錢巽身上套,也不抓他。
“作甚?”錢巽瞪眼道。
沒人和他說話。
錢巽大聲道:“張大帥,大帥!下官請見一面,只消一炷香時間!大帥……”
“閉嘴!”一員武將罵道,“你喊破喉嚨也沒用。若無大帥下令,咱們敢綁你?”
錢巽終于停止了大喊大叫,他的兩額青筋鼓起,仰頭道:“下官無能,有辱使命……”話音剛落,他忽然向前面的照壁上埋頭沖了過去,腦袋直對著石頭。
不料一個軍士反應極快,伸出腳一絆,錢巽踢了一下便一個踉蹌撲倒在地。幾個軍士一擁而上,急忙把他按住,拿繩子五花大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