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欲率大軍盡快開拔,顯得有點倉促;但為了抓緊戰機,只能舍棄完善的準備。
此時沒有比軍事行動更重要的了,很多看似要緊的事都可以擱置。但朱高煦臨行前,仍得見蜀王一面,此事無法省略。畢竟蜀王是常年坐鎮四川布政使司的太祖皇帝之子;而且舅舅是滁陽王郭子興,聲望非同小可。
朱高煦正尋思找個看起來水到渠成的由頭,會一會蜀王。不料這時蜀王先送來了邀請的書信。朱高煦打開一看。蜀王言,皇侄來成都,叔明日備家宴,以盡地主之誼;所邀者不多,只皇侄與西平侯兩家,粗淡薄宴,望勿推辭。
叔侄倆簡直是心有靈犀,朱高煦也正要見蜀王,于是馬上就答應了。
太陽下山后,朱高煦在中堂繼續逗留了一陣子,他走出門口時,天色剛剛黑。朱高煦走在檐臺下,碰見了妙錦,便道:“妙錦到廂房來,我有件事與你說。”
二人進得廂房,朱高煦打量了一番妙錦的窄身長袍和頭上的發髻,說道:“蜀王明天請客,妙錦可愿與我一起赴宴?”
不料妙錦眉頭顰眉道:“我若與漢王同行,引薦之時說甚么身份,我又該穿甚么衣裳?”
“隨意便是。”朱高煦道,“妙錦在我身邊,沒人會為難你。”
妙錦輕聲道:“流言蜚語說,你從皇宮搶了姨娘名分的女道逃走,傳得天下人盡皆知。而今你倒帶著我出入那等耳目繁雜的場合,不怕更加坐實了傳言?”
朱高煦恍然道:“難怪你至今仍對我若即若離,還未看開?”
他頓了頓又說道:“人們愛說三道四,但世人最在意的還是自己,并非真的那么關心別人的事。妙錦不必太在意了。”
妙錦的神色有些迷茫。倆人稍一沉默下來,冬夜的廂房里便顯得特別安靜,既無夏蟲蛙鳴之嘈雜,亦無白天的人聲可聞。
朱高煦松出一口氣,嘆道:“我也不勉強你,不愿去便罷了。”
妙錦喃喃道:“若非當年受了安排、去北平做那等事,我或許便走著與別家女子一樣的路。而今卻因有了幾番經歷,我反倒覺得成婚生子也沒多少意味了……”
朱高煦若有所思地認真聽著。
可惜妙錦說到這里戛然而止,話鋒一轉道:“我還是不去赴宴罷,請漢王恕罪。聽說大將薛祿曾與紀綱爭一個女道,險些喪命;或許我在別人眼里,與那女道無異,只不過所結交的男子身份更高而已。”
朱高煦道:“妙錦與別人都不一樣,你很獨特。”
果然他隨口說的這句話,一下子就讓妙錦的神色有些不同了。她應該是個不愿意從眾的人。
“薛祿搶的那女道,或許也有不同尋常之處,只是不為人知。”妙錦雖然這么說,可馬上又忍不住問道,“我有何不同?”
朱高煦借著燈籠的朦朧亮光,瞧著她那素淡打扮也藏不住的嫵媚眼神,肌膚在火光下泛著鵝黃的光澤,叫他想起了緊致而柔滑的某種觸覺。但他不能把如此粗俗的言語掛在嘴上,便溫和地說道:“妙錦的心思,我不能完全參悟,更覺得獨一無二。大抵便是如此,我說不太清楚。”
妙錦的臉微微一紅,脫口道:“高煦也是如此。不知怎地,我在你身邊總覺得很安心,覺得自己變得更好了……”
朱高煦趁此氣氛不錯,不動聲色地把手放在了她玉白如蔥的手背上。
數日前朱高煦剛住進李讓府邸,李讓要用他的小妾來待客,但被拒絕了;雖然妙錦常常若即若離、極少親近,但朱高煦已覺得尋常女子味同嚼蠟。
妙錦的美目看著她手背上的大手,又低聲道:“還有一種罪孽之感。”
……次日上午,蜀王朱椿派遣長史帶著象珞迎接朱高煦。朱高煦與沐晟等人一道,在大批護衛的簇擁下前往蜀王府。
王彧帶著甲兵留在王府門樓外面,趙平則與一群布衣佩劍的漢子,作為隨從跟著進了王府。
蜀王府位于成都城內,卻好像是世外桃源。鬧中取靜風雅華貴,便是如此。道路兩邊是高大的喬木,四面也有精心裁剪的園藝點綴其中,盡管在冬天、王府里的植被也十分豐富。
宏偉的宮闕、精巧的亭臺隱匿其間,若隱若現;更有遠遠的絲竹雅聲、郎朗的讀書聲傳來,讓靜謐的王府顯得并不沉寂,充斥著文化的氛圍。
這地方,朱高煦覺得比他的漢王要安逸。
蜀王待客的地方并不在大殿,卻在一處寬闊湖邊的水榭。朱高煦也是第一回見蜀王朱椿,蜀王今年三十六歲,正好比朱高煦大一輪,也是本命年,如今看來蜀王確實有點倒霉。
朱椿舉止儒雅從容,全然沒有一絲會擔心淪落為階下囚的懼色。他還引薦了王妃和兒子朱悅燿,今日蜀王世子沒赴宴,反倒是華陽郡王朱悅燿來了。蜀王說世子體弱,不能宴飲,淡淡地解釋了過去。
趙平等人站在水榭外面,里面都是大人物。朱高煦獨自前來,倒是沐晟帶著個小娘。
“她叫沙依,建昌一個土司首領之女,不久前末將才納入府中。”沐晟引薦道。
叫沙依的女子穿著怪異的青色打底的衣裳,卻有模有樣地作了個萬福,用口齒清楚的漢話道,“見過蜀王、漢王,王妃娘娘與華陽郡王。”
“好,好,夫人多禮了。”蜀王微笑道。
眾人寒暄了一番,便分賓主入座。朱高煦故作淡定地欣賞這里的環境,覺得真的可以!風景優美、空氣清新,站在水榭里的雕欄旁邊、灑些魚食,便能觀賞魚群。一個穿著月白裙的侍女正在干這件事。
蜀王只讓華陽郡王朱悅燿參與,看來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了。蜀王的姿態很積極,畢竟大家都是尊榮富貴的人,沒必要把臉撕得那么難看。
而現在蜀王府護衛兩萬人、已被朱高煦打散整編,并準備帶走去貴州戰場。蜀王府護衛或反叛開了成都城門、或成了光桿。朱高煦還真的不太擔心蜀王能怎樣,如果彼此都懂得音樂、那便再好不過了。
朱高煦來之前已經想好了談判的立足點,希望蜀王明面上保持中立,如此兩邊都留著余地、蜀王也好盡可能保住富貴;但私下里要寫保證信,只要不在四川搞事,朱高煦便對他的態度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只有華陽郡王的事有點難辦,蜀王正妃居然在宴席上。
日頭近中天之時,蜀王輕輕撫掌,家宴立刻進入了正題。
年輕貌美穿著漂亮衣裳的宮女魚貫而來,先上了五割三湯,整只的鵝、鴨、鹿、羊、乳豬;接著更多的佳肴一一擺上來。這時整套戲班子也到了水榭,樂器戲子準備妥當。
“二位賢侄,請。不必客氣,飲酒前先吃幾口菜墊著、喝兩口溫湯,如此能養身。”蜀王提起筷子道。沐英是太祖養子,與蜀王便是義兄弟,所以沐晟也是侄兒。
沐晟只看了一眼,用隨意的口氣道:“這道熊掌有些難得,四川能捕到熊么?”
蜀王笑道:“多花些銀兩,遼東的活蝦,也是能吃到的,這道蝦就是遼東海里的。二位賢侄久居南方,山珍多半吃膩了,我便特意叫廚子做了一些北方的菜肴,來嘗嘗。”
這地方看起來古樸文雅,但其中驕奢淫逸簡直難以想象。朱高煦露出自嘲的表情道:“朝里有人彈劾我奢靡,我真是比竇娥還冤!”
王妃掩嘴輕笑道:“就幾樣小菜,妾身還怕貽笑大方呢。”
朱高煦道:“叔母言笑啦。皇叔在信中說粗淡薄宴,我也信以為真了。”
絲竹管弦之聲漸漸響起,戲子也走上了臺子。朱高煦說罷側目看戲。
這時蜀王的聲音道:“叔的講究、比皇侄還是差一些。”
“此話怎講?”朱高煦疑惑道。他的神情毫無偽裝,確實覺得蜀王比自己講究多了。
蜀王指著朱高煦剛才關注的戲班子,說道:“就說這戲。皇侄可知,當今天下格調最高最無價的戲班子在何處?”
朱高煦皺眉道:“我不太精通此道。”
蜀王把手指挪過來,指著朱高煦道:“不就在皇侄的漢王府上?花旦是親王的寵妾,戲本是寧王的手筆,這規格、這講究,便是富可敵國者,可是能花錢請到的?”
朱高煦聽罷微微一愣,哈哈笑道:“皇叔真是會抬舉人!”
蜀王卻不笑,一本正經道:“梨園之間早有定論,皇侄真的不知?”
朱高煦觀摩了片刻蜀王的神情,不像開玩笑,他便撫掌笑道:“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咦?不對!太蹊蹺了!”沐晟的聲音忽然有點緊張道。
朱高煦和蜀王都一起側目,見沐晟緊皺著眉頭,仿佛從佳肴里吃到了一坨污物般難受的表情。
“賢侄,何處不妥?”蜀王立刻問道。
大伙兒順著沐晟的目光,陸續看向了戲臺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