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填耿浩等人、護送著靖江王的夫人和王子,從府城北門出。他們打算先北上湖廣布政使司,見過平漢大將軍張輔、稟報廣西的情狀之后,再去京師。
京官跑了,廣西三司衙門官員的態度,明顯開始變化了。有心人可以從稱呼等細處感受到這樣的改變,以前大伙兒都是稱“叛王”、“叛軍”,但現在提起壓境的大軍,一般是說漢王、漢王軍,甚至還有稱伐罪軍的人……
八月下旬,漢王中路軍率先抵達了桂林府的南門。
人道是桂林山水甲天下,果然名不虛傳。即便是廣西布政使司最大的城池附近,也能看見四面都是青山和綠水。
晴朗的秋日天空額外干凈,飄著朵朵白云。古樸的城樓、樓閣、浮屠,與秀麗的自然風光融為一體,仿佛沒有一點雕琢的跡象;便好似這樣的山水風景,天然就應該搭配如此東方古典建筑和文化。
已經戒嚴的府城城門,在沉重而難聽的“嘎吱”木頭摩擦聲中,緩緩地洞開了。城外的軍隊人群里響起了一陣陣此起彼伏的歡呼之聲。
朱高煦坐在馬背上,望著那城門,曬成古銅色的臉上漸漸露出了微笑。
大業尚未成功,隱隱的壓力還藏在心底,但是眼前的目標,朱高煦無疑認為完成得非常完美!人生或許有做不完的事,當走完了其中一步,何不讓自己稍稍松一口氣?
親兵精騎開路,漢王的大旗開始向城門進發。朱高煦身披重甲,緊隨其后。
許多官員走出了城門,上前來迎接。待前面的騎兵過去了,朱高煦便策馬來到道旁、翻身下馬,他對那些鞠躬侍立在路邊的官員說道:“本王便是朱高煦。”
當前的幾個紅袍官員相互對視了片刻,正欲下跪行禮。朱高煦眼疾手快,上前便拖住了一個官的小臂,說道:“且慢!”
眾官暫且停了下來,用畏懼而復雜地眼神望著朱高煦。
朱高煦道:“大明太祖皇帝是我爺爺,但我不是天子,不能逾制了。我也不是征服者,這天下本就是大明的天下。”
他稍微一停頓,口氣十分友善,“諸位同僚不必有屈服的想法,你們還是大明朝的官員,只不過重新審視了真相,果斷棄暗投明,實在可喜可賀!又因諸位愛民如子,以百姓為重,不愿這錦繡桂林慘遭兵禍,這是值得稱道的德行啊!”
大伙兒聽到這里,一時間沉重的氣氛漸漸開始變淡。終于有個紅袍官員大聲道:“漢王殿下英明神武,體察下情,國家有幸,百姓之福!”
頃刻之間大伙兒紛紛附和起來,“漢王文德武功,仁義無雙,下官等悔不能早日投之……”“下官等無日不在期待正義之師,今日漢王終于臨幸本府,同僚敢不開城恭迎……”
朱高煦聽到這么多夸獎的話,臉已笑爛了。身邊的王斌、侯海等人也是面有笑意。
“哎呀,不敢當、不敢當。”朱高煦抱拳回禮道,“一會兒漢王府長史的官員會下安民榜,諸位同僚叫衙役幫著張貼、告示官民,我伐罪軍軍紀嚴明,嚴禁將士襲擾平民;叫大伙兒都各司其職,安心辦各自的事。”
眾人又是一陣稱頌,直道城中百姓有幸。
朱高煦忽然問道:“我的賢侄靖江王何在?”
一個官員拱手道:“回英明神武百戰百勝仁義厚德的漢王殿下垂問,靖江王身體有恙不能成行,吩咐下官等向漢王殿下請罪。”
“知道了。”朱高煦揮了一下手,“一起進城罷!”
于是大軍入城,大街上很快開始敲鑼打鼓奏響禮樂。鳴鞭之后,城樓上還有人念起了歌功頌德的文章。
三司官員已經在府前街附近、為漢王準備好了一座幽美的園林宅邸。朱高煦也不挑揀,當即確定作為漢王府行營;他等親兵檢查完畢之后,便徑直住了進去……
除了少數邊疆藩王,大部分地方藩王都沒有實權,不能干涉官府的軍政事務;但像靖江王這種人物,在兩廣地區名聲極大,他的態度還是很重要的。
朱高煦到了行營之后,發現宅邸里很多東西沒被拿走,大概是因為桂林府的官員準備房屋時、比較倉促。朱高煦也不客氣,叫人砸開庫房取了一枚人參,便派侯海作為使者,拿著人參禮物去靖江王府視疾。
下午侯海就回來了,他到前院書房里單獨面見了朱高煦。
侯海稟報道:“王爺,那靖江王真的有病!下官被允許見到他的時候,觀之,其印堂發黑,膚色蒼白無血色有腐朽之氣,其神態舉止都不像是裝病。下官又問了王府上的郎中,皆稱靖江王數月前便病了,王府上的人都可以佐證,且久病不愈。”
朱高煦聽罷點了點頭:“不是裝病就好。”
侯海又道:“靖江王見面便說,他無意與叔父漢王過不去,若叔父在桂林府有用得上的地方,只管吩咐便是。又叫下官回來帶話,他想邀請您到王府上一敘。”
朱高煦越聽越滿意。他在戰場上艱苦度日許久,最近幾天,才感覺諸事暫時比較順心。
“不過……”侯海上前兩步,躬身道,“下官聽說靖江王有二子,便找北司在桂林府的一個奸諜打聽了一番,原來靖江王提前把長子送走了,只有次子還留在王府。”
朱高煦一副恍然的表情,發出“嗯……”的一個聲音。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在房間里踱步一會兒,走到了門口,因尋思著甚么而許久沒有吭聲。
他抬頭一望,便看見了獨秀峰的山影。獨秀峰被靖江王府囊括在內,使得那座王府顯得額外特別。
“叫人準備一下,我這就去拜訪靖江王。”朱高煦忽然轉身道。
侯海小心地提醒道:“那靖江王府不會出啥事兒罷?”
朱高煦道:“靖江王只是不想押錯了寶,不會有甚么事的。我幾萬精兵駐在城內,誰敢妄動?叫上王斌,帶一隊侍衛隨行。”
“下官遵命。”侯海拜道。
最近兩年朱高煦親自領軍,經常住草棚破屋,隨時拔營出行,很多親王的儀仗禮儀早已荒疏。不過也好,這時他沒一會兒就準備妥當了,所謂準備無非便是換身衣裳而已。
靖江王在法禮上屬于郡王,但靖江王府很明顯不是郡王的規格……朱高煦也當過郡王,以前那高陽郡王府完全不是一回事!
朱高煦從南門樓入靖江王府,此門名字是端禮門、和漢王府的南門樓名字一模一樣。
入得王府,觀其占地之廣、房屋之多,完全不輸朱高煦在云南的親王府;各種殿宇規模與親王府差距不大,但靖江王府內有山有水,還有很多別致的亭臺樓閣……朱高煦不得不承認,他的漢王府似乎是最差的親王府。
一個姓蕭的長史帶著一些官吏宮人,前來迎接。一行人把朱高煦引進端禮門,到了承運殿。
好在靖江王朱贊儀沒有躺在床上見朱高煦,他被兩個宮女攙扶著,站在大殿臺基上的門外,作勢要掙扎著下來。
朱高煦快走了一段路,上前扶住靖江王,說道:“賢侄當心!我本來不想叨擾賢侄養病,可難得來一次桂林,不見面總會有些遺憾。”
靖江王贊儀吃力地說道:“叔父,晚輩禮數荒疏啊。”
“不必客氣,都是自家人。”朱高煦恬著臉道。只見眼前這個漢子,看起來比朱高煦還老、實際年齡也似乎大一點,但輩分上他還是晚輩。
朱高煦又道:“其實咱們叔侄是見過的。”
“啊?”靖江王顯然是忘記了。
朱高煦道:“洪武末,賢侄奉太祖皇帝詔命,游歷各地,拜會各藩國親戚,曾到過北平。不過當時主要是我父皇出面接待你,你怕不記得我了。”
靖江王恍然道:“對,對了!”
本來是親戚,結果只見過一面、就讓靖江王十分激動。倆人的距離似乎拉近了不少。
“外面風大,賢侄要將息病體。”朱高煦道。
靖江王道:“叔父請。”
靖江王被人攙扶著進去,又請朱高煦在上位入座;那里并排擺著兩把椅子,靖江王卻沒有過來平起平坐、他有氣無力地靠坐在下首的一把椅子上。
靖江王上氣不接下氣地喘了一會兒,歇了一陣才開口道:“晚輩最羨慕的,不是叔父能征善戰威震天下,卻是您身強力壯。如今我這身子骨,縱是有榮華富貴、妻妾成群,又有何用……”
朱高煦好言道:“賢侄好生靜養,定能痊愈。”
寒暄之間,便有一個宦官彎著腰走了進來。宦官在靖江王耳邊說了一句話,靖江王聽罷說道:“叫李夫人帶佐敏進來,拜見他的叔公。”
“是。”宦官退走。
不一會兒,門外便出現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牽著個小孩兒。女子大約便是靖江王所稱的“李夫人”、藩王府有封號的妾,小孩兒應是他的次子朱佐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