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祿必定是為了向偽帝表忠,而自斷后路;他在四川戰敗之后,現在還能做平漢右副將軍,與屠戮瞿能家眷的事不無關系。
瞿能在心中確信了其中干系,當然亦無法忘記深仇大恨!
門外的雨還在下,風雨交加。昨天就開始下雨了,一直到今天上午還沒停。瞿能獨自坐在蒲團上,面對著窗戶,看著窗外的雨幕。
前天他麾下的各部將士已與漢王軍會合,他們渡過夫夷水后,選了一片地方駐扎……這里正好有個沒有和尚的破敗寺廟,瞿能便就地住下,作為行轅。尋常人寧愿住荒郊野嶺、也不住破廟,但瞿能自覺殺伐過多,早已百無禁忌。
空中一片喧嘩,雨聲風聲無孔不入。但因行轅里的人不多,只有一些侍衛在屋檐下慢慢地走動著,此地并不顯得嘈雜。
瞿能盤腿坐在蒲團上,閉上了眼睛,緩慢地呼吸著,試圖調整自己的心緒,好讓自己冷靜下來。
但他剛閉上眼睛,便馬上在黑暗中看到了一張婦人的臉。她正是瞿能的夫人,她的臉在黑暗中望著這邊,嘴角向兩邊輕輕一抿,露出了一個微笑;那微笑里帶著無奈與體諒、溫柔與隱忍。
她的頭上沒有像樣的首飾,甚至鬢發有一絲凌亂,一縷秀發掉在了臉頰上。
記得當年瞿能剛成婚沒兩年,他的父親就去世了;瞿能很快走馬上任、世襲出任四川都指揮使一職。彼時四川戰亂方過,各地盜匪不斷,四面的夷族叛亂亦未消停;瞿能為了鞏固邊防、安撫民心,經常帶兵出征,平叛剿匪大小戰役不下百次,又忙于各種公務。于是他的夫人一力承擔起了照料婆婆孩兒、與全家的事。
瞿能以為,可先盡力做正事、立功穩固瞿家在朝中的地位,將來便能讓全家享福。夫人常年獨守空房,也毫無怨言;瞿能便許諾待將來功成名就,便回家廝守。
哪想得他一忙碌便是許多年,不僅沒有功成名就,還變成了罪犯!等到他重新出山、以為看到了洗清瞿家冤屈的機會,不料沒過多久,便見全家的頭顱都掛在了成都城的城門上!
那時瞿能才開始質疑,究竟是功成名就重要,還是與她廝守更好?
后來漢王找了十幾個美人讓瞿能挑選,瞿能也拒絕了。他實在難以找到像亡妻一樣、值得讓他放在心底的婦人。
“嘩嘩嘩……”雨聲繼續聲聲入耳。
瞿能的拳頭已握緊,拽住身上的灰色布衣,手臂也在顫抖。他的胸中起伏著狂風驟雨,傷痛與極度憤怒充斥在心間。他默默地吶喊:我要殺人!要奪走仇敵的一切,將其碎尸萬段!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道:“瞿大帥,您身體不適?”
瞿能睜開眼,便看見一個武將躬身站在屋子里。武將道:“大帥一早交代,上午要去面見漢王。稟大帥,末將已將護衛與馬匹準備好了。”
“走罷!”瞿能用手在蒲團上支撐,人便敏捷地站了起來,漸漸盡力把心里的波瀾平息。
他厭惡閑下來,更不能獨處靜坐!前些日子,他帶兵在外、一心掛念著軍務,反而不會經常想起往事;因此他更愿意一直忙碌下去。
瞿能在將士的幫助下,把戎裝和甲胄穿上,收拾妥當便出了廟子。
一行人戴著斗笠,騎馬沿著外面的大路、往南邊走。盡管是下雨天,路上仍有很多人,畢竟這附近駐扎了三十余萬步騎!
許多將士沒有馬,他們大多光著腳、將鞋子提在手里,在冰涼的泥濘中跋涉。土夯的路面,下了兩天雨全是泥水,穿著鞋也不能防泥水。
走了一陣,大伙兒來到了一個村子。瞿能策馬到了一座土墻院子門口,翻身下馬。把韁繩遞給隨從,他便走了進去。守衛院子的將士認識他,此時又是大白天,連盤問也省去了。
瞿能取下頭上的斗笠,沿著屋檐下的檐臺走到了上面的堂屋門口,便將斗笠靠墻放著,然后取下佩刀放在旁邊的案板上,然后跨進門檻。
“末將拜見王爺。”瞿能抱拳執軍禮道。
漢王朱高煦正拿著幾張紙,看得十分投入。他頭也沒抬一下,聽到聲音便伸手做了個手勢,“瞿都督坐。”
“謝王爺。”瞿能道。
很快瞿能便猜測,漢王看的不是軍情奏報,而是家書;軍報雖然很重要,但顯然沒那么有意思。旁邊妙錦的眼神,也佐證了瞿能的猜測,她眼神里隱隱有醋意。
瞿能看在眼里,神情仍舊嚴肅,也如同往常一樣很沉悶、一聲不吭。
但他心里也在尋思,覺得漢王這樣的藩王,有好幾個女人實屬正常;漢王現在的妻妾人數,連當年他的祖父太祖皇帝的零頭也比不上。
不過婦人都是那樣的。當年瞿能身邊的丫鬟婢女稍微靠近一點,他的夫人也很計較。
堂屋里做著瑣事的妙錦也惹人注意。世人有謠傳,漢王從皇宮里把一個美人道士搶走了,當然便是這個妙錦;但漢王身邊的人,都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只消眼睛不瞎,也看得出來,漢王與這個女道是兩情相悅,不可能是強迫。
妙錦在人前幾乎不吭聲,但每個看見她的大將,都不會忽視她,常常多看兩眼。
她穿著灰布衣、不著脂粉,但那白凈的肌膚并非因為脂粉掩飾、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子在屋子里捂出來的蒼白,看起來十分有光澤。那簡樸的衣裳,反倒襯出了那樣的靈氣。她的眉目也極有神,哪怕常常神態冷清,眼角間也是暗藏情意。
妙錦也是叫人難受,她一面不在人前承認她與漢王的情意,一面卻在暗自生悶氣。
“咚!”妙錦將茶杯放在朱高煦的面前,雖然不是很重,但也不輕,聲音立刻引起了朱高煦的注意。
朱高煦側目看了她一眼,終于收起了手里的紙,轉頭看向瞿能道:“最近的一批軍需運到大陽川水倉庫了,里面有一些鞋子是漢王妃帶著人、親手縫制的。”
瞿能抱拳道:“王妃賢惠。”
朱高煦又道:“郭薇還說,妙錦跟著我風餐露宿、照顧我的衣食,操心不易,要妙錦保重身體。”
瞿能覺得,這句話不是說給他聽的,遂沒吭聲回應。
朱高煦嘆了一口氣,隨口道:“等打完了仗,我必定要好好對待她們。我并不好戰,對戰爭也沒有甚么好感,但很多矛盾不用這種路子,根本解決不了!”
瞿能聽到漢王說“以后好好待她們”,頓時又被觸動到了甚么,心里一陣難受,便仍未吭聲。
沒一會兒,盛庸平安王斌等一干大將也來了。而瞿能是最早趕到中軍行轅的人。
簡陋的瓦房堂屋里,漸漸熱鬧起來。
不多時,文官侯海和北司武將張盛、陳大錘也走進了屋子。侯海行了禮,便疾步走上前,拿著一張紙道:“王爺,前方的北司將士急報,敵軍大軍正在向東行軍!”
朱高煦立刻拿過信紙看了一會兒,便扔在了方桌上。
盛庸徑直走到擺著地圖的方桌邊,拾起來瞧了一眼,說道:“王爺,雨一停,咱們便向東北進軍?”
朱高煦踱了幾步,說道:“這夫夷水沿岸,南邊就有咱們的倉庫;便于就近把運到的箭矢、火器火藥,補充到瞿都督軍中。咱們多駐扎幾天,可以更容易補充軍需,將士也能得到歇息修整。”
他又道:“還有吳高軍的降兵,漢王府官員雖已造冊編入各軍中;但眼下還得幾天時間,好讓上下各級武將、相識熟悉。”
盛庸指著地圖上的一個地方道:“衡州城東北的大路,通往寶慶府城;這個方向的南北兩側,都是崇山峻嶺。若坐視張輔先靠近此路,我軍要攔截張輔便幾不可能了。
張輔只要靠近衡州,便能保障從湘江到大軍中的糧道。咱們與之周旋起來,糧路補給便極為不便,在戰陣上可能造成敵軍以逸待勞的形勢。”(耗不過的一方會主動奔襲開戰。)
朱高煦的目光從瞿能等一干人臉上掃過,大伙兒都沒有吭聲。瞿能也暗自贊成盛庸的說法。
王斌嘀咕道:“遲早要打,不如痛快干一仗!”
朱高煦沉吟片刻,說道:“要打、就一定要打贏!若是打不贏,我為何不干脆不打?”
盛庸聽罷,言語間的態度有些松動了:“偽朝朝廷的君臣,通常應該希望,盡快結束戰事。張輔也可能受京師影響,或許會決定與我會戰。”
“不僅如此,張輔也是個賭徒。”朱高煦神情一凜道,“本王賭他要主動尋求決戰!”
朱高煦忽然轉身,正面對著門口,神情也變得堅定起來:“此役事關生死存亡!我們要想盡辦法,盡量占到所有便宜,提高勝算。就地駐扎、拖延幾日再出擊,此時對我軍極為有利。”
諸將見朱高煦語氣強烈,紛紛抱拳道:“末將等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