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一向很受世人重視,人們都希望在此佳節之時、一家人能團聚。
朱高煦記得后世的景象,一到過年無數人不遠萬里趕回家,所有道路都擁堵不堪;古往今來,似乎都沒有改變。
然而正值除夕當天,朱高煦卻率六萬多陸師前鋒、水師全部戰船,反其道而行之,離開了家眷踏上了出征的征途!在這樣的日子里,朱高煦多少有些不舍;但相比之下,他還是選擇了實實在在的好處。或許早一天出兵,形勢對他便會好一點。
朱高煦站在一艘大戰船的船尾木樓上,眺望著江面上無數的戰船,看著水上宏大的場面,他一時間仿佛有萬般感概。
陰天未雨,空中吹著西北風,寫著“伐罪討逆”的大旗在戰船上“噼啪”舞動。正因這陣子的風向問題,水師數百艘戰船幾乎都沒有升起風帆;否則景象會更加壯觀!
湘江向北匯入大江,艦隊在湘江這一段是逆風航行;但只要進入大江之后,便可以升帆、加快航行速度了。
不過漢王軍前鋒的整條水路航線,在湘江、大江上都是順流。戰船可以日夜兼行,朱高煦等人估摸、最多十余天之后就能抵達直隸地區!
大明朝以南京為都城,位于大江下游。大江卻是一把雙刃劍,既是天塹屏障,又是一條敵軍最便捷的通道。威脅京師的軍隊,只要占據了大江中上游地區、并得到水上優勢,京師的危險會無限擴大!
湖廣會戰之后,漢王軍原本仍遠離京師、相距兩三千里之遙;此時卻仿佛近在咫尺之間。畢竟大軍若在陸路行軍的話,十幾天時間連一個布政使司的地盤也走不出去,更別說可能還要打仗了。
除夕佳節,大同府在下雪。天地間白皚皚一片,仿佛萬物都覆蓋在了積雪之下。
最近幾個月邊患不斷,時有草原部落劫掠邊地之事發生。依照洪武年間便定下的制度,各邊將與鎮守大同府的代王、來往更密了。
代王朱桂三十多歲,正當壯年。到昨天為止,他陸續收到了關中的秦王、太原府的晉王密信;谷王被逮進京師之后,二王皆愿意遵皇叔朱桂為主,約盟起兵!
其中晉王朱濟熺最是積極,早就開始在勸朱桂起事了。因為晉王已多次被他自己王府上的人彈劾、密告他對燕王一系心懷不滿,所以晉王很是擔憂王位不保。
而最近幾日,朱桂卻收到了朝廷送來的過年禮單,包括了圣上對他的豐厚賞賜。現在的朱桂,比數月前更加猶豫不決。
他密召心腹謀士問話:“谷王在長沙府被逮,照你推測,諸王密謀之事會不會已經泄露?”
謀士立刻答道:“卑職以為很有可能,諸王密謀太久,南面走漏風聲!”
朱桂聽罷沉默不語,心事重重地低頭苦思著。
謀士見狀,便侃侃而談:“眼下之局面,官軍喪師無數、朝廷勢力衰微,應已無力北顧;今上送來豐厚獎賞,卑職認為也是這個緣故。
王爺若此時起兵,應該更容易了!起兵占據大同府之后,王爺或許還能得到一些邊軍支持,迅速將勢力向外擴大,不至于陷入困守一地之局面。
且卑職一向認定,自建文初年起,朝廷君臣已經改變了國策、不再愿意藩王鎮守要地!且這樣的改變不可逆轉。不管誰做了皇帝,朝廷君臣必定都會想方設法地削藩。
建文削藩大刀闊斧,身死國滅。太宗皇帝起兵之初反對削藩、以武力攻打取而代之;然太宗登基做了皇帝,立刻便變卦開始削藩了!只不過、太宗皇帝為了避免建文帝的覆轍,手段要隱秘許多。他是想先削藩王兵權,再分而治之、各個擊破。
當初王爺與諸王密謀,諸王非得爭主次名分,正是出于這樣的長遠顧慮。諸王必定也認為,即便大伙兒起兵成功,新皇照樣會對付他們。”
朱桂很認同謀士的說法,這時便輕輕點了一下頭。他也覺得削藩是大勢所趨,諸王遲早要完!
但他不敢完全聽信于部下的建議。王府里參與了密謀起兵的文武,都是勸朱桂早日起兵的;那些人心里也有數,一旦事情敗露、也遲早必定會暴露,他們都得死!人們大多只為自己考慮罷了,有幾人真正為王爺著想?
謀士接著說道:“趁朝廷難以對付北方之時,諸王聯手,盡快攻城略地,將來占據江北所有地盤、并非不可能之事……”
朱桂打斷了謀士的話,忽然開口說道:“眼下俺們的大敵,可不是朝廷,而是漢王。”
謀士愣了一下。
朱桂看了他一眼,不動聲色道:“湖廣大戰,據說漢王擊潰官軍精銳七十萬、只用了半個時辰。”
謀士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他當然也聽到過這樣的消息。
朱桂又沉聲道:“如此戰績,是不是太可怕了?”他嘆了一口氣,又道:“從蜀王、靖江王的事情看來,漢王或許至少會給俺們留條活路、留點富貴罷?”
朱桂說罷,便起身走過去、打開了房門,他觀望著外面的雪景,一副思索的模樣。
干一件要緊的大事,時間通常會很長,人難免每天反復思量。其中的利弊如何、機會如何,只要頭腦清醒、多半都能大概想明白的。
同在北方的趙王朱高燧,最近也是如坐針氈。
宦官黃儼一有機會、便會秘密游說趙王,力勸趙王早日部署起兵!
黃儼很清楚自己的處境。他事涉謀反、安插在宮里的太監楊慶也完了,那些事卻決不能如此善罷;朝廷一時沒動他,完全是看在趙王的份上。
此時,朝廷君臣應該不愿意看見別處出事;因此皇爺幾番派人來北平城,又是賞賜又是安撫,目的當然是想穩住趙王!而黃儼是趙王身邊最親信的宦官,當然不能輕易動他。
不過戰爭結束之后呢?
眼下的形勢漸漸明了,漢王極可能要獲勝了!黃儼不必擔心涉嫌謀反、而被朝廷清算,他擔心的是宮中那些結了生死大怨的太監!鄭和雖然死了,但他的黨羽仍在。
黃儼冥思苦想之下,覺得活路在漢王府那邊。
漢王曾派了心腹宦官曹福、來勸趙王起兵,黃儼只要促成此事,在漢王跟前便是大功一件;同時黃儼也可以趁勢與宦官曹福加深交情。如此一來他既可以保命,或許還能憑借漢王府的人,把鄭和剩下的那些黨羽、趕盡殺絕,以絕后患!
黃儼穿著一件毛皮大衣,一邊想著事情、一邊已經走到了一間偏殿門外。他便縮著脖子,把雙手相互籠在袖子里等著。
許久之后,長史顧晟從里面走來出來。黃儼抱著拂塵招呼了一聲,顧晟也客氣地回禮道:“黃公公里邊請,最近天冷啦。”
“可不是?”黃儼好言道,“顧長史慢行。”
黃儼掀開門口掛著的厚布簾子,走進了偏殿。里面燒著無煙炭,十分暖和。他便先把毛皮大衣脫了,抱著衣裳上前給趙王見禮。
趙王點了一下頭便了事,連正眼也不瞧黃儼一下。他似乎在琢磨著甚么事。
黃儼侍立在側,一時沒吭聲。
等了許久,朱高燧才轉頭看黃儼。雖然黃儼剛才一直很識趣地沒出聲,卻是留意著王爺的一舉一動的;這時他馬上上前躬身道:“王爺,奴婢還得勸勸您吶,眼下起兵的時機太好了!湖廣大戰之后,奴婢聽人說,京師的公文在北平也不太管用了哩。您只要起兵,打上漢王的旗號,北平文武必云起呼應……”
朱高燧皺眉道:“我已是親王,打二哥的旗號起兵,有啥好處?”
黃儼沉聲道:“漢王將來登基,便更加親近信任王爺了。”
朱高燧做出了一個怪異的表情,神情淡漠。
黃儼接著說道:“眼下大勢已定,王爺起兵愈發容易,即便出了點差錯,皇爺也不會拿親兄弟怎樣;漢王進京,很快便能救出王爺,對您大加褒獎。這可是送上門的大功……”
不料朱高燧卻搖頭道:“我二哥沒你想得那么簡單!他那么能打,人們在私下里傳言湖廣大戰,二哥半個時辰便擊敗官軍主力!我起兵能幫上他甚么忙?”
朱高燧頓了頓又小聲道:“起兵只能讓我二哥覺得,我膽子還挺大!”
黃儼怔在那里,面露茫然之色道:“不管王爺能不能幫上忙,可您一旦起兵、心便是向著漢王那邊的呀。”
朱高燧冷笑道:“原本就是親兄弟;我大哥還猜忌我哩,你剛才不是也說沒法動我性命嗎?我若甚么也不干,二哥反而覺得我既無膽識、也無能耐,將來便不用太提防我了。”
黃儼聽到這里,竟是一語頓塞,想不出能勸服趙王的話來了。
朱高燧不動聲色道:“皇室兄弟,有沒有那個心重要嗎?咱們的爹是皇帝,誰敢說從來沒那個心(繼承皇位)?有沒有實力和能耐,才最重要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