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王狗兒的臉很憔悴,他拖著鐵鏈、佝僂著背站定,久久沒有回答朱高煦的話。他抬起頭,望著西邊的窗戶外的天際。
太陽已經下山了,西邊的天際卻仍殘留最后的余暉。王狗兒看著那黑云邊緣的一抹橙黃,他的眼睛竟然漸漸地生動起來。
不知是他太久沒有看到天空了,還是仍然留戀著人間的風景,王狗兒看得十分入神。
朱高煦觀察著他滿是污垢的臉上的表情,并未計較王狗兒不答皇帝話的無禮。片刻后,朱高煦也好奇地轉過頭,順著王狗兒看的方向欣賞那殘云。
本來是審判罪孽的事,不知怎地,朱高煦卻分明感受到了些許傷感。
“若是世人都全然不怕死,這天下必定是沒法治理了。”他隨口道。
王狗兒回過頭來,終于開口用沙啞的聲音道:“奴婢告訴圣上真相,圣上能讓奴婢痛快點么?”
朱高煦鄭重地緩緩點頭,十分順口地說道:“朕一向很有信用。”
王狗兒將腰再往下一彎:“圣上仁德。”
他的聲音不大,一副有氣無力的感覺,說完那四個字,便又沉默了良久……
王狗兒的眼前漸漸出現了一片昏黑的天空。大地上、天邊的亮光,朦朧中已分不清是火光余燼還是晚霞。他仿佛聽見了木頭燃燒時微微“噼啪”的炸裂聲。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王狗兒當時只有幾歲大;他只記得當時四面一片火海、周圍時不時傳來悲慘的呼叫,而對究竟發生了甚么事都不太清楚。
后來他才從朝中知情者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大概。但那件事完全沒有公文記載,已經被人刻意抹去痕跡。
事情大致是,蔚州衛地區因為官軍連續北伐、盤剝軍民太重,當地同時發生了民變與衛所兵變,亂軍沖入衛城殺死了武將與官吏。恰逢燕王朱棣隨軍北征歸來,聞訊立刻率軍南下,對叛亂進行了血腥鎮壓!而且明軍剛在塞外苦戰回來,戾氣很重,燕王又下令縱兵殺掠!王狗兒家只是一個村里的百姓人家,卻也受到了牽連,那里整個村莊都被燒了。
這些事,王狗兒都是聽別人說起的來龍去脈,感受不深。
他至今難忘的是一些親眼看到的畫面場景。他被母親藏在床底下、被叮囑不準出聲,然后便看到了甲兵在屋子里、將刀插入了他爹娘的身體!他看見他的爹娘雙雙瞪圓雙目、趴在血泊中,直愣愣地盯著他!
王狗兒僥幸活下來。但隨后他又被官府的官差找到,徑直遭了閹割,然后與別的孩兒一起被送去了京師獻給宮中;王狗兒的身體一部分,便在那時被人強迫離開了他。
……洪武時期的很多宦官,都來源于戰亂中抓到的小男孩;他們從小進行閹割,培養成奴隸宦官。王狗兒便是其中之一。
不過官吏們在造冊時,似乎出了差錯紕漏,他們把王狗兒和另一個小宦官的來歷籍貫搞反了。因此記錄王狗兒的卷宗上,寫著他來自云南、由沐英進獻。
于是不久之后王狗兒被送去了燕王府,一切都因那個卷宗的差錯而起;否則宮中選送燕王府的宦官,不會挑王狗兒這種來歷的人。
起初王狗兒在燕王府,年紀不大,每天被人使喚、忙于干活,只能在意眼前能不能有口飯吃。
直到多年以后,允炆的丈人馬全悄悄出現了北平。馬全說,他知道王狗兒包藏禍心!因為燕王是王狗兒的大仇人、殺了王狗兒的所有親人。
接著馬全把舊檔卷宗疏忽的事說了出來,因為他們查到了另一個與王狗兒的名冊搞錯的宦官。馬全要求王狗兒投靠允炆,并會提供幫助。
王狗兒在進宮之時年紀小,但他已經記得自己大概從哪來的,也明白馬全所言屬實。王狗兒只能先答應了馬全,他不僅是心懷憤恨、而且也被馬全要挾了……如果馬全把王狗兒的真正來歷告訴朱棣,王狗兒覺得自己的下場會很悲慘。
而幼時的那個場面,不僅沒有被王狗兒忘記,反而愈發清晰起來。王狗兒的腦海里出現最多的,便是那兩雙漸漸失神的眼睛!
眼神里充斥著怨憤與恐懼、好像向要告訴王狗兒甚么話。兩雙眼睛一直在王狗兒心頭徘徊,仿佛永遠地凝固在了某個地方。
那眼神是想叮囑王狗兒:要他為爹娘報仇?
在后來的無數日子里,他不斷想起那天旁晚的場面,哪怕過去了很多年,那清晰的畫面仿佛刻在了腦海里!仇恨的種子仿佛是活的,能夠在環境適當之時、緩慢地生根發芽。
王狗兒不斷給允炆的人透露消息、辦各種事。過了幾年,他已經清楚地確定了自己的身份:他是潛藏在有著血海深仇的仇人身邊的、允炆黨的奸諜。
……王狗兒因為在燕王府的時間很長,在“靖難之役”中還立過功,漸漸得到了朱棣的信任。然而無論是馬全、還是王狗兒,他們做的那些事,似乎完全無法改變大勢。最終朱棣獲勝,登基稱帝。
此時“馬公”早已換了人。后任馬公要求王狗兒合謀,與他一起謀刺朱棣,為建文君臣盡忠復仇!
王狗兒雖然心懷仇恨,但要他舍身去干那件事、必死無疑毫無生機,他忽然感到害怕起來。他沒法騙自己,說到底還是有點怕死。
“馬公”似乎看出了王狗兒的心思,重新謀劃了一遍,給王狗兒留了一些后路。
其中嫁禍到東宮頭上的那些準備,王狗兒也看到了,并認為行之有效。
(事實也如此,干完那件事后,沒有人能確定王狗兒的罪狀;因為郭妃的嫌疑太大。只不過,馬公許諾的那個趁亂救王狗兒的人,從來沒出現過。后來王狗兒心里才確定,那個人只存在謊言里、根本不存在!但是那時王狗兒既無法脫身,也絕不能招供承認;否則弒君的大罪落到頭上、怕想死也沒那么輕巧了。)
謀劃是在東宮動手,讓朱棣被毒針刺傷!
王狗兒第一次在身上藏著毒針小瓶、并跟著朱棣東宮,由于他覺得各種時機不好,遲疑不絕;那一次機會錯過了,他甚么也沒干。
于是他只能等待下一次機會。
每當他覺得朱棣可能會去東宮的時辰,便悄悄把毒針小瓶藏在身上。有一天又遇到了朱棣想去東宮的機會!正好王狗兒事先便估摸著酉時前后、正是朱棣可能去東宮的時辰,王狗兒的身上也正好帶著小瓶!
事先王狗兒在腦海里想過各種放毒針的法子,比如椅子上、門檻內;并反復琢磨過,甚么時機恰當、自己該怎么做,連細節動作等都在腦海浮現過無數遍。
然而事情常常會出人意料!
早先準備的法子,全都沒有用上。朱棣來到柳池邊,饒有興致地看孫子捏泥巴玩具,那會兒王狗兒便忽然感覺到了機會。
果然朱棣一時來了興致,要王狗兒去挖泥來捏泥人。王狗兒在一瞬間,已然看到了時機!
……當時池面上泛著夕陽的波光粼粼,王狗兒被晃了一下眼睛,真切的細微末節、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仿佛就發生在剛才。
那波光讓王狗兒想起了記憶中的兩雙眼睛,他當時毫無理由的認定:這件事必須要干下去!
整個過程非常簡單,王狗兒背對著池岸,蹲在一塊石頭上;然后一邊挖泥,一邊從袖袋里取出準備好的瓷瓶;在泥上捏個凹槽,拔出瓶子的木塞,將木塞內的鐵針、以及瓶子里的毒液一起倒進凹槽里,最后捏攏那塊泥巴。
就幾個簡單的動作而已。王狗兒小心翼翼地走下去、來到水邊時,已經把幾個動作先想了兩遍。他甚至提醒自己不能挖太濕的泥巴,以免蛇毒的毒性被泥水弄稀了。
但這么簡單的一件事,因為風險太大、后果太嚴重,王狗兒記得當時自己的手在抖,差點連一件簡單的事也沒干好!
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既沒感到害怕,也沒去擔憂太多,只有莫名的緊張和茫然。
等到王狗兒把泥雙手遞給朱棣后,他內心的恐慌、畏懼、憂心才漸漸地襲上心頭。
王狗兒招供完了之后,聲音更加沙啞了,并閉上了嘴。夜幕已完全拉開,燈光之外的夜色幽暗。朱高煦也許久沒有吭聲,衙署房間里靜得可怕。
其實這件事,整個謀劃乍看還像那么回事,不過仔細推敲謀劃細節、已有一定失敗的可能。等到王狗兒真正動手時,以王狗兒當時的狀態、以及臨時時機的準備不足,再考慮到一些意外,王狗兒謀刺的成功并非必然!
以前朱高煦認為,戰陣瞬息萬變、很多因素都難以掌控;現在他忽然覺得,世事也是如此,不過是概率問題。人又怎能算盡一切?
或因朱高煦對父皇的親情不深,此時他沒有太多憤怒與仇恨,唯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感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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