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已擇了良辰節日,將于武德元年三月初、冊封兩個妃嬪,其中朝鮮國宗室李賢惠為莊妃,沈氏(寶妍)為莊嬪。
朝鮮國使臣康順臣原以為,親眼看到李賢惠受冊封之后,就可以回國復命了。然而他們并未被告知,何時參加“上馬宴”;最近康順臣與樸景武、在柔儀殿拜見過大明皇帝,也沒提到何時啟程的事。
看來行程還得拖延一陣。
果不出其然,康順臣很快打聽到了另一些事。
大明朝廷禮部官員,正與曰本國使節商議,欲派遣大明使團赴曰本國冊封國王,最后確定人數是三十人;朝廷又提出,因為馬島大名庇護倭寇,為保障曰本國使臣、大明使團的安危,欲派出水師艦隊護送。曰本國使臣建議,不易派軍靠近曰本國,以免產生誤會;因為洪武年間,明朝庭曾威脅對曰本國動武。
樸景武回到長安右門外的“會同館”,情緒看起來還是非常沮喪。
康順臣用朝鮮話勸他:“皇帝冊封賢惠翁主為妃,對樸家是一件好事。”
不料樸景武露出了一種很羞恥的強笑。
康順臣見狀,說道:“大丈夫何患無妻?懷安大君(李芳干,國王的四哥)與大明皇室聯姻,王上為了與朝廷交好,必然會主動改善與懷安大君的關系。以樸家與懷安大君的世交,樸將軍也會得到王上的禮遇重視;何況樸將軍的妹妹也進宮了。將軍有了權勢富貴,美人不是任你挑選?”
樸景武似乎對皇帝不滿,這時便反駁道:“難道王上不會擔憂、懷安大君借大明朝廷的勢力坐大,反而會打壓親近懷安大君的家族?”
康順臣愕然道:“朝鮮國立國時,便已放棄了北擴疆域的國策,轉而向大明示好,兩國自此交好。王上在洪武年間,便已在北平與大明太宗皇帝建立交情。大明朝廷為何要與我國軍過不去?”
樸景武無言以對,他對這些大事的見識有限,剛才的話、或許只是因為個人私怨罷了。
不過康順臣是個文官,且常年在國中負責邦交之事,他說到這里,忽然陷入了沉思。
說不定樸景武的無心之言,真有一定的道理。明朝廷會不會拿懷安大君當作棋子,以便進一步通過要挾、主宰朝鮮的軍政?
康順臣剛進入明朝時,皇帝正在北征蒙古,給他造成了一種假象,好像明朝的主要方向是對付蒙古。但是康順臣回過神來一想,此時的蒙古諸部早已不是大元,或是明朝邊患、但難以再威脅明朝朝廷。
反而龍江港的海船修繕,以及最近康順臣聽聞的一些事情,讓他感覺明朝似乎十分注重水師出海,正在準備向朝鮮、曰本、安南、西洋四面擴張勢力。
大明新皇是一個年輕力壯而富有野心的皇帝,而且他們父子都通過武力奪權,想建功立業提高威望、穩固皇位,似乎也是合乎情理的事。
康順臣準備把自己的一些新見解,回國后稟報給國君。
……玄武湖東南岸,最近兩天,來了很多穿布衣的年輕漢子。他們應該是錦衣衛和守御司北署的人,正在對沈家府邸周圍進行暗查和監視。
沈徐氏已經得到宦官的消息,皇帝要來沈家府邸了。但是她不知道具體時間。她一早上起來,便精心梳妝打扮,在臉上涂抹了胭脂,平時她不出門時是不會做這些事的。
沈徐氏勸說過寶妍,叫她等皇帝來了之后、前來見一面。但寶妍似乎很抵觸,立刻拒絕了。
寶妍確是聽信了一些人的讒言,方至于此。這也讓沈徐氏更加明白家族內部的問題:無非云南的產業生意留給沈家人之后,徐家人不滿,想要徐家子弟娶寶妍、以得到財富的繼承權和掌控權。
不過一旦寶妍進宮之后,那些風險都會得到解決。無論是徐家宗親、還是寶妍,都沒有辦法違抗皇帝的圣旨,否則后果非常嚴重,一切都無可阻擋。
空中下著小雨,天上灰蒙蒙的。太平門城樓上有鐘鼓報時,中午剛過,皇帝的馬車便到了。沈徐氏請了“王氏”(馬恩慧)一道,將朱高煦迎到了府中。
那個王氏必定是朱高煦的相好,沈徐氏從這次王氏的眼神,幾乎確認了這一點。
朱高煦已從馬車上下來,三個人走上一條走廊,后面跟著一些穿黑色布衣的漢子、宦官、沈家奴婢。為了讓氣氛輕松一點,沈徐氏一邊走、一邊微笑著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妾身在聚寶門那邊開張了‘梨園’,掌柜仍是徐財六。”
三人的關系有點奇怪,朱高煦剛才也顯得比較沉默,此時立刻一副饒有興致的模樣,道:“秦淮河旁邊?”
沈徐氏點頭道:“正是,在大功坊。”
朱高煦贊道:“夫人好眼光,那邊市井百姓很多,挨著府學也不遠,聽戲喝茶設宴的人少不了。生意如何?”
“真比云南好不少呢。”沈徐氏笑道,“開這種生意,得要現錢多的地方,畢竟我們不能收糧食、布匹、木炭這些東西。京師是天下財賦聚集之地,有現錢的人很多。”
就在這時,朱高煦忽然停了下來,站在了走廊的欄桿旁邊觀望院子里。沈徐氏與王氏只好停下來。
吸引朱高煦的、是池子旁邊的一座水漏。沈徐氏見朱高煦的目光,頓時覺得很有趣,一個帝王仿佛變成了一個充滿了好奇心的大男孩似的。那座大水漏,是用漏斗里的水、帶動木齒輪運轉的東西,世人幾百年前就會造了。
“只是園子里的裝飾,便如同假山一樣的用處。”沈徐氏道,“而今計時早就不用水漏了,而用‘六輪沙漏’,冬天也不怕結冰。欽天監必定有這些東西,可能還有更繁雜的構造。”
朱高煦笑了一下,說道:“我原以為文官們覺得是奇淫巧技,看來他們還挺熱衷于這類機械的。”
沈徐氏猜測他登基不久,忙于別的事,可能并不了解。
三人走進了一間客廳,里面有一張茶幾。與云南梨園里一樣,茶幾上擺的、是泡功夫茶的茶具,京師這邊并不常見。沈徐氏等行禮后,她便親手操持泡茶。
此情此景、自然不便說一些太私密的話,朱高煦開始說國家大事。
沈徐氏認真聽著,她其實挺愛聽,這讓她有一種很高貴的感覺……畢竟商人地位低下。以前朱高煦與沐晟、在她的園子里,喝著茶就決策了軍政大事時,那時候便讓沈徐氏覺得非常有格調。
朱高煦似乎有備而來,還拿出了一副地圖。他說道:“正如沈夫人所言,大明現在缺乏流通的貨幣。寶鈔面臨信用透支崩潰、假鈔等問題,一時也沒找到好辦法解決。所以最穩妥的法子,是得到大量的金、銀、銅。
曰本國似乎有銀礦,朕已決定派遣使團前往考察。南洋有金礦,以及貿易得來的黃金。天竺、阿拉伯等回回教門地區,從漢代開始就與東西方通商,積攢了大量黃金。云南有銅礦,可以鑄幣運出西南。
所以朕打算建立一個從歐洲、非洲、天竺、南洋、大明、朝鮮、曰本,甚至有可能設法連通美洲,地跨東西南北的海貿秩序。朝廷既能獲得大量現錢,流入國內后,也能促進國內工商業的繁榮。”
(明朝的貨幣流通非常奇葩混亂,假的鑄幣也可以用。世人不管真假,只看成色來估值。寶鈔的信用破產后,卻也還能流通;因為兩次內戰,朝廷濫發大量寶鈔,現在寶鈔與銅錢的價值、已經跌到了十比一的程度。)
沈徐氏將沸水提起來,等著稍微放涼,一邊款款欠身道:“圣上有此宏圖遠略,妾身欽佩之至。不過歷朝歷代一向勸農抑商,圣上如此大略,不會有大臣反對么?”
朱高煦皺眉道:“應該有人反對。不過這世上,只要是有意義的大事,都不是容易的事。”
“王氏”聽到這里,頓時側目看著朱高煦,目光變得有點異樣。沈徐氏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但無法理解。
朱高煦道:“工商繁榮之后,可能并不會減少糧食產量,畢竟占有良田的人舍不得讓其荒蕪。
況且暹羅、真臘、安南等地,在漢人先進的耕種技術傳入之后,產量很高,一年至少三熟。咱們可以通過貿易,從這些地方海運糧食回來囤積。遼東地區土地肥沃,此時也是朝廷開發的重地,罪犯盡量免死流放遼東,軍民遷徙給予補償。朕判斷,此時國內不會出現饑荒。”
沈徐氏聽到這里,趁機將之前的一點“誤會”、用玩笑的一樣的口氣說了出來:“難怪了,朝廷曾許諾臣妾,用鹽引充一些聘禮,卻被圣上收回了。”
朱高煦笑道:“朕不想沈夫人這樣的才女,被那種無趣的鹽生意耽誤了,有更賺錢的生意給你留著。錢不用擔心,朕正籌謀著發國債。”
“國債?”沈徐氏問了一聲。
不過她心里是惦記著開水的,這時已經涼得差不多了,她便提起水壺開始沖茶。客廳里隨即彌漫著清香愜意的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