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化到東關,路程只有三百余里。劉鳴輾轉到了東關(升龍),先見到了駐安南國明軍首領、安南都督府副都督黃中,后來又找到了在東關做官的安南人阮智等。
不兩rì,劉鳴、黃中都寫了奏章,駐東升的錦衣衛北司武將、守御司北署武將也寫了奏章;各方一起描述了安南國發生的事,以及各自的看法。都督府遂派信使,以八百里加急、將急報先行送去京師……
六月,京師酷熱難當。
白天艷陽高照的時辰,朱高煦幾乎不出門,他選擇了柔儀殿辦公、這里更寬敞通風。今rì的奏章,在早上已經送過來了;可這時太監王貴在殿門外,又拿到了通政司的一份東西進來。安南都督府的印。
朱吞噬高煦等王貴拆開,拿出里面的奏章看了一遍。
毫無征兆,“砰”地一聲響!朱高煦忽然一拳打在了大桌案上,上面堆著的奏章案牘一下子被震塌了。
王貴嚇了一跳,忙“撲通”跪伏到了旁邊,周圍的官吏、宮人更是嚇得不輕。大案旁邊的妙錦也吃了一驚,提著筆、抬起頭看著朱高煦。
炎熱的氣氛與惱羞的怒火、讓朱高煦的臉變紅了,他的拳頭握得很緊,指節已經發白。
“朕送去的,是和平的意愿!”朱高煦氣得不輕,臉上火辣辣的、好像剛被扇了巴掌的感覺,他忍不住說了這樣一句話。
王貴聽到朱高煦說話,急忙開口道:“皇爺定要顧惜著龍體。那陳季擴敬酒不吃吃罰酒,皇爺必會蕩平了他。”
妙錦的眼睛正看著朱高煦手邊的奏章,朱高煦便把劉鳴的那份奏章遞了過去,問道:“朕的所作所為,看起來很好欺辱嗎?”
頓時大殿里鴉雀無聲,只有外面遠處的蟬鳴聒噪隱約傳來。
朱高煦看向王貴,抬起手來。王貴立刻留意著朱高煦的手勢,似乎猜到了、朱高煦想讓他去召見大臣的意思。妙錦的目光也從奏章上移開,等待著朱高煦的反應。
可他忽然把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手也緩緩放下來。這樣的舉動,引人側目,叫身邊的人們有點意外。
朱高煦剛才確實情緒上頭,但終于下意識地覺得、事情不應該在情緒激動時決定,須得先冷靜想想。
以前的他不止一次憤怒、感到不公與羞辱,卻因地位勢力所限,不敢隨時發作;而今坐上了皇位,經常處在恭維與自我膨脹之中,反倒更容易忘記克制了。
他的手挪到了旁邊,拾起另一份奏章看了一眼。那是朝鮮國李芳遠的奏章,李芳遠不久前上書,描述了對馬島倭寇殺掠朝鮮國沿海的事,并稱準備發兵討伐對馬島,事先上書知會朝廷。
曰本國那邊的事,此時也懸而未決。
朱高煦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走到桌案旁邊,埋頭看了一眼。一個宮女急忙蹲下去掀開了棉被,從里面拿出一條冰涼的棉巾出來。他接到手里,捂到火熱的臉上,頓時覺得舒服了不少。
冰涼的觸覺之中,不知怎地朱高煦忽然想起了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段楊氏。有時候、朱高煦會站在段楊氏的立場上看待一番往事,段楊氏對沐家的憤恨好像是值得理解的,她為了仇恨不顧一切,但最后逃回公道了嗎?這個世上有其規則,但應該與善惡公道無關。
朱高煦在大殿上踱著步子,這里已經沒人敢說一句話了。清凈的環境下,他拿起安南急報,再次細看了幾遍。
過了一陣,朱高煦的聲音平靜了不少:“王貴,你去把安南王后陳氏叫過來,再召五軍都督府的國公、朝中各衙的堂官,半個時辰之后來柔儀殿議事。”
王貴拜道:“奴婢遵旨。”
朱高煦看了一眼坐在側面的妙錦,他今天來柔儀殿時,確實沒準備要見陳氏。
妙錦察覺到他的目光,抬起頭道:“圣上未因怒而決大事,國家幸甚。”
朱高煦卻道:“人生而恐懼的事,應該就是死亡罷?故朕身經百戰,仍敬畏戰爭。可是那幾個軍中老兵弟兄,他們是朕親自送去安南的,剛到地方就被毫無道理地殺了!誰在意過他們悲涼的人生?”
妙錦聽罷神情復雜地看著朱高煦,一言不發。
不一會兒,王后陳氏從北面的門進來了,她跪伏在地行禮。朱高煦讓她平身,便把劉鳴等的奏章遞給她看。
陳氏看了之后,最先說的一句話:“圣上定要當心黎利此人。臣妾見過他幾次,印象很深,他是個野心很大的梟雄。”
朱高煦點了點頭,忽然想起了甚么,沉吟道:“平定王……”
陳氏附和道:“他自封的名號,可見志向不小。”
朱高煦道:“朕還覺得,他對咱們中原王朝的興衰分合,琢磨得很深。這個黎利竟然似乎有政治綱領,他不是實力最大的叛軍,但應該是最值得Jǐng惕的勢力。”
陳氏道:“劉使君的奏章里,認定刺客里有個人、與黎利的人馬是一伙的。會不會那兩股人馬,都是黎利指使?”
朱高煦想了一會兒,微微搖頭道:“雖不能完全確定,但可能性不大。(守御司)南署的人和阮智,都奏報了刺客的幕后指使,乃陳季擴的部將阮帥,有名有姓的人被栽贓很難。且黎利在叛軍中的勢力并不大,若他在清化自編自演,可行性太低。安南都督府奏報,叛軍各路確實在向北增兵,他們敵對的動靜,也與刺殺事件吻合。
那件事毫無保密性,事先就泄露給了好幾個人。所以朕判斷,黎利不過是因勢導利,利用此事罷了。當然這些判斷只能算一種猜測,隨后朕便把刑部尚書薛巖、派到安南都督府去,進一步查實。”
陳氏沉吟道:“黎利究竟想得到甚么好處?”
朱高煦道:“安南國與大明朝的國力相差甚遠,以安南國的人口國力,想取得戰爭的真正勝利,幾乎不可能。黎利應該是個少有的冷靜人物,他認識到了這一點。朕猜測,黎利的策略是以戰求和。”
陳氏畢竟是婦人,顯然對戰爭的見識、跟不上朱高煦的思路,她疑惑地問道:“以戰求和?”
朱高煦道:“弱勢防御的一方,如果能讓大明朝廷意識到,連綿不絕的戰爭泥潭、要付出太多軍費和死傷;朝廷便會重新考量安南國的戰略價值,以及是不是愿意繼續承受嚴重的代價,知難而退成為可能。這時候通過和談,雙方便可放提前結束戰爭、各取所需。”
朱高煦在明朝打了很多年仗,回頭再想抗rì戰爭時,其實中國好像也是這種策略。不是說明知打不贏、就沒有繼續打的意義。
他繼續說道:“黎利非常愿意看到,大明朝廷派出重兵,在安南國再次大戰。朝廷官軍與陳季擴叛軍相互消耗,對黎利都是好事。因為他的目的,不僅是想趕走明軍,更想自己上位。”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陳氏恍然道。
朱高煦道:“王后這么說,大概也沒甚么不對。黎利在刺客里安插jiān細,援救使節,至少有兩個好處。其一,讓劉鳴控訴陳季擴,進一步激怒大明君臣,更可能大舉進剿陳季擴;其二,私下里在朕面前留點余地,將來好爭取和談、讓朝廷承認他為國主。”
坐在一邊傾聽著言論的妙錦,這時臉上露出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怪異。她肯定感到困惑:剛剛朱高煦還對陳季擴怒不可遏,并同情明軍軍士們的遭遇;轉眼之間,最關注的人、卻非此案的罪魁禍首陳季擴,反而開始算計起了救使臣的人。
朱高煦看了妙錦一眼,心道:如果心中只有道義、快意恩仇,如果恩怨有報,段楊氏就不該在沐府的盛況之中、痛苦地死去。
陳氏小心翼翼地問:“若黎利愿意臣服大明朝廷,圣上意玉如何?”
朱高煦道:“朕要是同意他,那么自永樂初以來、死在安南國的無數弟兄,不是白死了?況且大明朝廷定制定了道德與規則,規定誰才有繼承權。如果朝廷為了點蠅頭小利,輕易放棄這些規則,名不正言不順,今后誰還愿意遵守?”
陳氏屈膝道:“圣上高瞻遠矚,剛毅不屈,臣妾敬仰之至。”
朱高煦又道:“大明第一次征安南國十分順利,乃因胡氏得罪了幾乎所有貴族、庶民,朝廷打著為陳氏宗室正名的旗號,所以反抗者很少。
現在朝廷想少付出代價,便不能一味只倚仗武力,只能讓陳正元登上國王王位,將更多的安南人拉入實際統治本國的勢力中。朕準備派兵護送陳正元去東關,在東關當眾繼承王位。王后可有異議?”
陳氏拜道:“圣上恩德,臣妾母子不敢忘。”
朱高煦點頭,看了一眼大殿門外的光景,道:“過一會兒朕要與大臣們議事,請王后稍作回避,回頭再談。”
陳氏便謝恩告退,離開了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