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勇二想弄到點“到上頭有話說”的東西。所以,他今夜又來到了沈陽中衛的王千總家門外。
原先的大寧都司諸衛已經蕩然不存,“靖難之役”時就被太宗皇帝帶走了,一直沒有恢復。如今駐守在大寧都司近左的軍隊,大部從遼東都司調遣而來,所以這王千總是沈陽中衛的官。
老早的時候,孫勇二就發現,王千總府上有行蹤奇怪的訪客。可這正五品的武官府上,孫勇二沒有錦衣衛要查的命令,也不敢輕易便摸進去。
直到最近、他得了錦衣衛校尉的許諾,才有了膽子,尋思著找機會試試。險是險了點,可有話說得好:富貴險中求。
孫勇二在門口對面的街口,不斷地小步走動,已經過了許久。他瞧著那宅門緊閉,仍是靜悄悄的。
“梆、梆、梆!”遠處傳來了清脆的木更聲。孫勇二轉頭離開了街口,在附近的街巷上熟練地走了一圈,回到原處時,他便聽到打更的聲音、已經漸行漸遠。
孫勇二繼續在街口的暗,處小心踱著步子。他沒法停下來,三更一過,這寒氣簡直要人命。他身上穿著厚厚的舊棉襖,仍是扛不住,非得一直動彈著、如此似乎能好受一點兒。街面上一個人影也看不到了,別說宵禁,就是官府準許人們出門,這大冬天的半夜里,也沒人在外頭溜達。
回望街面上,遠處有燈籠的亮光,不過看起來霧沉沉的。兩邊的房屋,也只剩下朦朦朧朧的黑影,甚是瘆人。
又過了許久,孫勇二便回頭往后面走了一段路,然后轉身進了一個巷子。他在一戶院門外的雜物旁邊蹲了下去,雙手籠進袖子里,人蜷縮成一堆,不細瞧就像一堆雜物。
沒一會兒,巷子外面的街上,便傳來了“叮叮當當”盔甲磨蹭的瑣碎清脆聲音,以及許多腳在雪地上發出的“嘎吱嘎吱”聲響,隱約還有人的說話聲。又等了一會兒,巷口的光線也忽然變亮了一些,但沒人進巷子來。
等外面那些走遠了,孫勇二再次回到了原地,小心踱著步子,時不時瞧那宅門一眼。
今晚總算沒等忙活,終于有人來了。
兩個步行的人,徑直往門口走去。孫勇二靠著磚墻,細瞅著,雖然看不太清,但看得出來其中一個似乎是蒙古人。蒙古人打小騎馬,腿長得與漢人不一樣,走路的姿勢也有些許不同、只消留心觀察大致能發現區別。
那大門旁邊的角門打開了,倆人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門內,好像從來沒出現過。
孫勇二也立刻離開了這里,他徑直沿著王家宅邸對面的路走,快步繞了一圈,準確地找到了一處院墻。孫勇二稍微等了一小會,便快走到墻角下,立刻往上一跳,雙手抓住了墻頭,身體趁勢上翻,腳勾住墻頭時、人也便翻了上去。
這個院子里,點著幾盞燈籠。不過孫勇二找了處視線開闊的角落,往那一蹲,只要不動彈很難看出來有人。
不多時,孫勇二發現遠處有一扇小窗忽然一亮。這深更半夜的。
他慢慢靠近那邊,在附近蹲了一會兒。就在這時,他忽然發現那屋子門外的一棵枯樹下,正站著一個人!孫勇二嚇了一跳,渾身一動不動。那樹下的伙計也挺機靈,不站在門口,卻跑那雪地里縮著。
孫勇二感覺心口“咚咚咚”直響,下意識按住胸口,仿佛怕響聲驚擾了那邊樹下的人。他很快適應了光線,瞧清楚那人縮著脖子站那里,正好側背對著孫勇二。
冷不丁出現的暗哨讓孫勇二很是后怕,但孫勇二仍繼續小心地、向那扇小窗摸了過去。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敢去想、若被發現了是甚么下場。幸好這個過程中,那暗哨一直沒轉身。
小窗很高,孫勇二踮起腳尖剛好能夠著。
里邊的說話聲隱約也能聽到了,屋里大概只有兩個人說話。
一個聲音道:“京營步騎可能有三萬人,還要從遼東都司各衛所調兵、征丁,官軍湊個七八萬人不成問題。帶兵的人有王斌、吳高、陳貞,都是公侯勛爵。”
另一個聲音道:“多謝了。”
起初那個聲音應該就是王千總,王千總又道:“一塊兒來的人里邊,有刑部尚書薛巖,情況不太對勁。你們最好先離開大寧城,明兒就走,官軍快到大寧城了。”
對方說道:“王千總何不跟咱們一塊兒走?”
王千總顯然有些猶豫,里面安靜了好一陣。過了一會兒,王千總的聲音才又道:“俺不走了。俺有辦法,你們別擔心。”
里面又說了兩句甚么,但這時忽然風聲干擾,孫勇二沒聽清。孫勇二也不敢在這里呆得太久,轉頭看了一眼,便開始找退路準備溜走。先前的暗哨在房門外,孫勇二離開這里時、自然不再去那個方向了。
……屋子里的倆人還坐在一起,王千總此時沒有出聲。
蒙古人又勸道:“王將軍去咱們那邊,上邊不會虧待了您。”
王千總一聽,頓時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不過不留神的神情很快就消失了。
他干這事兒,不過為了求財,從沒想過要改投門面。畢竟真去了蒙古人的部落,能得到甚么哩?在王千總的想象里,草原部落里拿著錢也享受不到啥;至于官職就更沒意思啦,他一個漢人、有官職也不好使喚蒙古人,何況部落里的官職、能有大明朝的官位靠譜?
“你們不用管俺。”王千總開口道,“上頭何將軍沒動,俺們便還能穩住。”
蒙古人納悶道:“啥意思?”
王千總道:“何浩是遼東都指揮使曹毅的心腹,真到了要緊關頭,何浩準能從曹都使那邊、得到信兒。遼東都司那些人,分到好處的不是一個兩個,哪能不管大寧?”
他稍作停頓,繼續道:“從年初起,何將軍便停止了與兀良哈人直接做買賣,改叫鹽商們做中間人。從這動靜看來,上頭對大寧的管束開始收緊,但還沒有要把一大群人往死里整的意思。俺瞧著,大不了是敲打一番,風口上的人被貶官罰俸。”
蒙古人點頭道:“既然如此,王將軍自個當心,咱先回去了。”
王千總起身走到門口,打開房門,對外邊樹下輕輕喚了一聲:“老五,送客。”
蒙古人也走了過來,以手按胸彎腰一拜,然后才道:“王將軍,后會有期。”
王千總一邊抱拳回禮,一邊說道:“諸位一路好走。”
蒙古人出門后,外面的人默默地靠近過來,倆人悄無聲息地往南走去。王千總左右看了一下,便退回門內,反手將門掩上。
夜已過去了大半,王千總的頭有點疼、感覺身體十分疲憊,卻毫無睡意,又在燈下坐了許久。
先前他把話說得很穩,一副成竹在胸的口氣,其實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不過他既然不打算離開大寧官場,便沒必要在蒙古人跟前、露出一副惶恐的模樣了,平白讓人瞧不起,且又沒有作用。
王千總擔心的事非常多。首先朝廷派遣了勛貴與大臣過來,不一定會搞出甚么動靜,王千總壓根拿不準。其次他自己的問題,要比大寧其他武將的事更加嚴重;私通敵軍、與擅自做買賣,罪狀還是區別很大的。即便存有僥幸心,王千總自覺得神不知鬼不覺,但哪能不怕?
不過他倒并不后悔。何將軍等與兀良哈人做買賣,不管是不是違禁貨物都運,甚至可以斷定、兀良哈人會把貨物弄去了韃靼人那邊;發財的時候,何將軍與遼東都司的大官吃肉,王千總等武將喝點湯。這樣的事王千總覺得理所當然,人家有權有路子,給點湯封口罷了。所以王千總與其羨慕,不如自己找了條路子。
發財的路數,王千總單干了;但到了應付危局的時候,他左思右想還是決定與大伙兒抱團。許多人一起進退,似乎更穩靠一些。
然而王千總最后也不得不承認,自己不愿意挪窩,只是退路不太好而已。譬如投靠到大明的許多蒙古人,似乎就沒有他這么猶豫和抗拒。
他在此呆坐,不知坐了多久。房門被輕輕掀開的時候,外面的天色仍未發亮。
先前那被稱作“老五”的漢子進來了,他抱拳道:“大哥,俺把人送到地方了,沒事兒。”
王千總仍問了一聲:“路上沒遇到人罷?”
漢子道:“外邊壓根沒人影,天寒地凍的。”
王千總呼出一口氣,有些出神地念叨了一句,“是哩,很冷……夜里更冷。”
他回過神來:“你先回去歇著罷,明兒天亮了,你準備一下,俺們還是去何將軍那邊走一趟瞧瞧。”
漢子彎腰道:“大哥別太操心哩,也早些歇著。”
王千總點了點頭,猶自在屋子里一邊默念著何浩的名字,一邊苦苦琢磨。等漢子走了,王千總甚至輕輕念出了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