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箱冷凍室里有兩格都是海味,高煦自己買的。妙錦決定做一個紅燒馬面魚,這種魚清理起來、大概要快些,然后準備再做個青菜蛋花湯。
高煦到廚房幫忙,直接選中了打米煮飯的活兒,因為有電飯煲、煮飯最簡單。淘米之后,把水放進去,然后他拿食指一量、正好在第一個指節處,便滿意地按了開關。
妙錦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倆人有時對視一眼,她的眼睛里便滿是笑意。顯然她今天的心情格外好。
她的楚楚纖腰上系著一塊米黃色圍裙,上面印著廣告“美滋滋牌調味品”,可能是劉剛以前在哪里免費領的。見高煦在看她,她便故意輕快地旋轉了一下身體,圍裙像裙袂一般飄起。
看得出來她做菜有點生疏,可能不常做家務,但動作卻很輕盈。
“我來切。”高煦道。
妙錦轉頭道:“不用,你就站在那里,像剛才一樣看我。”
高煦愕然道:“這樣看你?感覺自己好傻。”
“本來就是傻。”她抬頭笑道。她接著輕聲道,“從安南國那時起,你每次這般注視我,我都特別開心。對了……就是此時的眼神。”
高煦道:“你還是專心點,別把手切了。”
忙活了一陣,兩個菜終于做好。高煦把菜端上餐桌,又擺上碗筷,他問正在洗手的妙錦:“開瓶酒?”
妙錦道:“人家還沒成年。”說罷輕輕遮著嘴笑了起來。
高煦在酒柜里選了一瓶,“這個是甜葡萄酒,酒精度只有幾。”
妙錦點頭道:“好吧。”
她走出廚房,坐到餐桌旁,馬上就看到了桌邊放的一本書,伸手便翻起封面來看,“漢王起居記。”念罷抬頭看了高煦一眼。
高煦道:“我其實更喜歡手寫原版的,那時保存了很久。直到不久前,我快老死了,還經常在看呢。不過后來不知原版是否還存在于世。”
“什么不久前,四百年了。”妙錦輕嘆道。不過她眉目間淺淺的憂傷,很快就消失了,“你喜歡看我的字?”
高煦點頭道:“人如其字。”
妙錦明亮的眼睛盯著他良久,眼睛里笑吟吟的,接著干脆用雪白的雙手撐著自己的下巴。高煦拿起酒瓶,往晶瑩的玻璃杯里倒上了酒,然后遞了一杯過去。
他端起酒杯,“為重逢干杯。”
妙錦接過玻璃杯道:“歡迎高煦來到四百年后,為你接風洗塵。”
在這愉悅之中,高煦卻恍惚覺得,人間充斥著某種荒誕。
妙錦將玻璃杯放在唇邊,抿了一口便放下了,然后看著高煦道:“我走了之后那些年,敢情宮里還缺美人?”
“不一樣的。”高煦道,他指著桌子上的馬面魚道,“不管是美人,還是佳肴,人老了多半也只能看看。”
妙錦笑道:“說得好可憐。”
高煦夾起一塊魚肉放進嘴里,十分享受地說道:“好吃,蔥姜蒜香料配得挺好。”
妙錦的聲音道:“應該不如杜千蕊做的。”
高煦沒有回應。妙錦也沒多說,過了一會兒她又道,“人真是奇怪啊,以前我和那么多女人分享一個人,居然和她們好生生地相處了許多年。”
“人是受環境影響的。”高煦若有所思道。
倆人坐在餐桌旁喝了一會兒酒,便吃飯下菜,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閑話,一切都自然而然,相處起來非常熟悉放松。讓高煦感到陌生而好奇的,只有她現在的身體。她的針織外套里面、穿著小交領襯衣捂得嚴嚴實實,不過鎖骨上邊的光滑皮膚、仍可見白生生的有光澤,她的年齡不大卻把襯衣撐得比較飽滿,渾身洋溢著青春的芬芳。但高煦也只能看看,一時也不好太放肆。
吃過了飯,妙錦便要去洗碗。高煦想自己洗,但她說廢棄物要分類什么的,并且有洗碗機。他便由著她忙活,自己去泡了一壺茶,等著妙錦出來喝。
沒一會兒,廚房里響起了輕微的“嗡嗡”電器聲音,妙錦出來坐到了茶幾旁。
高煦看著她說道:“以前我是皇帝,倒沒專門想過,妙錦原來是個非常賢惠的女人。”
“我一直都沒什么大志向,不像你。”妙錦隨口道,“但不得不說,這個時代的一切,真是比以前好太多了。”
高煦思索了一會兒,抬起頭道:“這也是為什么、當年我有所謂大志向的原因。”
妙錦沉吟道:“為了現在更好?”
高煦點了一下頭:“有一件事我想說,這是我第三次人生。第一次死得很年輕,在那個世界里,科技有點類似現在、稍有不如,但世界完全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妙錦吃驚地看著他,愣了好一陣。
高煦也沉默下來。
讓他沒想到的是,妙錦再次開口的第一話道:“以前你為何不告訴我?”
高煦道:“我記得說過,在你病重的時候。你不相信,只當是我安慰你呢。”
妙錦恍然道:“我想起來了。”
高煦很平靜地說道:“有人說他看見了鬼,而且很多人都說有鬼,去告訴別人;可別人沒見過,會有人相信嗎?”
妙錦輕嘆了一聲,說道:“現在我見過了。”她又安靜了一會兒,想著什么,接著恍然道,“你這么一說,以前我不太能理解的一些事、好像能明白了。”
高煦道:“你看我只是個普通人。當年不愿放棄抱負、并且確實做出了一番成就,有兩個客觀原因缺一不可,其一、生為皇帝的兒子,有掌權的可能,其二我的見識超出了當時的歷史局限。”
沒聽到妙錦的回應,他便又道:“是不是有點失望?”
妙錦回過神來,看著他搖了搖頭,并露出了笑容:“我的書里,已經寫了高煦是甚么樣的人。”
客廳里再次沉靜下來,只剩下廚房里傳來的輕微聲音。妙錦偶爾喝一口茶,猶自在那里發呆。
不知什么時候,她便開始用那清澈的目光盯著高煦,柔聲道:“難怪當年你……難怪你現在說,很滿意了、什么也不想要。因為你當年想要的東西,已經得到。”
高煦勉強地笑道:“人是很復雜的。我還是更習慣那時好色狡詐的名聲。”
妙錦輕
聲道:“世祖皇帝早已不是那樣的名聲,回頭你去城隍廟看看,有你的牌位,你在民間神化了。聽說大學里有些知識淵博的學者、也相信你是神。”
高煦摩挲著額頭,笑得身體抖動不已:“千萬不要說出去,我真的不想被弄進實驗室里切片研究。”
妙錦也笑了起來。
高煦好不容易忍住了莫名的笑意,呼出一口氣道:“不過能對你說出來,感覺挺好。”
妙錦好奇地問道:“原來是甚么樣的?”
高煦道:“第一次生活的世界?”
她輕輕點頭。
“說來話長,以后慢慢說吧。”高煦道,“不過,在此之前四百年發生的事,我也很有興趣。書上說得太籠統,而且很多事經過了修改、包括武德朝的史實。妙錦不是學歷史的?以后講給我聽吧。”
妙錦道:“好。”
她想了想又小心問道:“你有個前妻?”
高煦怔了一下:“好像是,衣柜里還有她不要的衣服。但是她和我應該沒什么關系,我剛到這里不足兩月,不知道她長什么樣、也沒有半點回憶和印象。”
妙錦輕笑道:“把你緊張得,我是那么善妒的婦人么?”
高煦恢復淡定道:“只是敘述一個事實。”他稍作停頓又恍然道,“聽同事說起,事情似乎是、她有了更好的選擇,然后拋棄了這個劉剛。這樣也好,我也落得清靜,沒啥責任。”
“現在的男女之間,聚散真的比以前隨便了太多。”妙錦說罷,又仔細打量著他,微笑道:“真是奇怪啊,我感覺高煦似乎變得有點、不太自信?”
高煦一臉苦笑,曾經能掌控一切的感受已經遠去、心里有說不出的不適應和難受,他強自用玩笑的口氣道:“咱們換個身份想想,你是三十幾歲的離婚窮男人,伴侶是十六七的美少女。”
妙錦拽住他的手,嬌聲道:“你相信我吧,我不是小孩。”
“當然相信,不然你干嘛非得要跟我?”高煦道。
妙錦又好言道:“別想太多,我們下樓去附近散散步。”
高煦隨口道:“提前進入退休生活么?”
妙錦溫柔地小聲道:“無論做什么都行,只要是和高煦在一塊兒。”
他聽到這里,一掌輕拍在自己的大腿上,人便果斷地站了起來:“走罷,轉轉。”妙錦笑吟吟也看著他,起身挽住他的胳膊。
高煦回頭看了一眼,“比起原來,臀還得發育發育。”
妙錦紅著臉,輕輕捏了他一把:“你只是垂涎我的美色,我可沒法再貪圖你的權位財富了。”
這句話,并不能照字面意思理解。
高煦想起了很久以前、某個寒冷的冬季,煙花在空中綻放,空氣里充斥著節日的喜慶,而地上的黑暗中有一口陰冷的水井。妙錦在絕望與恐懼中,對他說過類似的話,非得說他只是貪圖她的美色。而當時他的辯解是,照這么說、所有靠近他的女人都是貪圖他的權位財富。
提及陳舊的話語,他仿佛感受到了、時空那抽象詭異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