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陸恪抬起頭看著走廊里的人來人往,視線里充滿了移動的人群,卻鴉雀無聲,只有腳步在地毯上移動的瑣碎聲響,交錯而過的時候,壓低聲音簡單問候兩句,又或者是交換一個眼神,然后就匆匆擦肩而過,繼續前行,無比忙碌。
似乎不過一閉眼、一睜眼,夜晚就已經過去,日出再次來臨。今天是新秀訓練營的最后一天,屬于球隊面試的一天,現在才不過八點四十五分,面試剛剛開始不到一個小時,萬豪酒店的走廊里充斥著新秀球員們,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不久之前,陸恪剛剛結束了第一個面試,克利夫蘭布朗,整個交談持續了約莫八分鐘左右,交談還算愉快,氣氛也還算輕松,但沒有太多實質性的內容。這只是陸恪第一次和球隊經理、球隊教練面對面地進行交談,他也無從判斷,整個交談到底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
現在,陸恪正在等待第二個面試,排隊了將近三十分鐘,依舊正在待機中。
等待總是枯燥無味的,緊張的情緒也一點一點地被放大,拉了拉身上的西裝,長長吐出一口氣,狂跳的心臟稍稍平緩了一些。經歷過玫瑰碗那樣的大場面,經歷過記者實習時的大型采訪現場,卻沒有想到,一個簡簡單單的面試所帶來的壓力居然讓人更加緊張。
“西裝著實讓人窒息,你也這樣覺得?”右手邊傳來了半開玩笑的聲音,但聲線卻有些發緊,視線余光可以看到他局促不安地打開西裝扣子,隨即又扣起來,無論如何都感覺不太對勁,似乎四肢都被西裝束縛了一般。
陸恪聳聳肩,“比起西裝來說,打球就要簡單多了。”
“哈,再準確不過了。”對方猛地干笑了一聲,“可以的話,我寧愿現在下去開始做臥推。”一句話就得到了周圍一小圈人的同意,氣氛稍稍緩解了些許,但隨后就再次沉默了下來,大家再次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避免打擾到正在進行的面試。
等待的時間是如此緩慢,似乎可以聽到沙漏掉落的聲響,又是十五分鐘過去,也許是二十分鐘,房間門打開,一名工作人員走了出來,“下一位。”
陸恪站了起來,禮貌地點點頭,“陸恪,四分衛,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
工作人員低頭看向了手中的簽到表,尋找了一番,然后點點頭,“是的,等里面那名球員出來,你就可以直接進去了。”說完,工作人員就再次走進去,關上門。
約莫三十秒之后,房間門打開,球員笑容滿面地走了出來,視線和陸恪接觸在了一起,友好地說道,“好運,伙計。”
陸恪也微笑地點點頭,“好運。”
推開房間門,陸恪深呼吸了一下,然后就邁步走了進去,房間的景象盡收眼底,正中央是一組環繞的沙發,正對著門口、背靠著窗口的長沙發上,坐著兩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右手邊則坐著一名秘書模樣的女子,左手邊是空著的。
陸恪進來的時候,旁邊的屋子里走出來一名瘦瘦高高的中年男子,走向了左手邊的空位,然后就看到了陸恪,腳步不由一頓,流露出了難以解讀的復雜神情,“皮特,約翰和你說過這件事嗎?”但,沒有人抬頭,頭發灰白、表情硬朗、西裝革履之下帶著一絲儒雅氣息的中年男子沉聲說道,“坐下,喬治。我們的時間十分緊迫。”
這是西雅圖海鷹的面試房間,那位開口的中年男子是皮特-卡羅爾(Peter-Carroll),球隊的主教練;另一端沉默不語的是球隊經理,約翰-施耐德(John-Shneider),而左手邊最后進來的則是球隊的四分衛教練,卡爾-史密斯。
“陸恪?請坐。”皮特率先發話,指了指他們對面的那張沙發,背對著門口、正對著窗口。
陸恪繞了過去,禮貌地打了招呼,隨后這才坐下來,再次做起了自我介紹,“陸恪,四分衛,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同樣的一番話,今天估計要翻來覆去說無數遍了。
皮特微蹙著眉頭,始終低頭翻閱著手中的資料,輕輕地揮了揮手,“我們都知道這一點了。所以,你高中也是四分衛?但檔案里的記錄卻沒有找到,這是怎么回事?”
“我就讀的是喬治-華盛頓高中,這是一所公立高中。”陸恪簡單的解釋,大家就頓時恍然大悟了,公立高中的體育運動部門,贊助費用全部來自州政/府,很少能夠得到大力發展,除非是取得優異的成績,否則大部分的記錄都不太完整,球探們的關注也十分有限。“在高中時,我是球隊的主力四分衛……”
介紹沒有繼續下去,皮特再次揮了揮手,打斷了陸恪的話語,“高中不太重要。有需要的話,我們后續會跟進的。除了四分衛之外,你還打過其他位置嗎?”
“是的,高中時期嘗試過外接手的位置,大學時還擔任過防守組的陪練,防守端鋒和中衛的位置都嘗試過。”陸恪實話實說,坦然地說出了自己曾經是陪練的事實。
“你一定是在開玩笑。”卡爾終于沒有忍住,驚嘆的聲音脫口而出,“以你的身材和天賦,居然能夠擔任防守端鋒?還有外接手?這是一個笑話吧。”
皮特和約翰雙雙抬起頭來,看向了陸恪,似乎好奇著陸恪的回答。
面對如此攻擊性的話語,陸恪微微抬起了下巴,不卑不亢地說道,“所以我是一名四分衛,而不是一名防守端鋒,又或者是外接手。我相信,這是最適合我的位置。”
“你忽略了前綴,陪練。”卡爾卻依舊不愿意放過,繼續咄咄逼人。陸恪張了張嘴,正準備還擊,但卡爾氣勢強盛,根本不給陸恪開口的機會——他是面試者,陸恪是應聘者,他擁有先天優勢,“老實說,你確定自己能夠打橄欖球嗎?你的身高是6.33英尺,卻只有187磅,太輕了,這真的是太輕了,再看看你的體測成績,你難道不曾想過,也許你不適合橄欖球,也許你應該放棄。你知道,畢竟聯盟里還不曾出現你這樣的人。”
作為一名記者,搶話題、搶先機可不是唯一技能,怒火一點一點地攀升,達到了極致之后,反而是冷靜了下來。陸恪放任著卡爾盡情地開口,而坐在斜邊的皮特和約翰都沒有阻止的打算,整個房間的氣氛不像是面試,倒像是審訊。
“我這樣的人,什么意思?史密斯先生,可以請你說明白一點嗎?”陸恪微微抬起了下巴,他可以聽出卡爾語氣里的輕蔑和鄙夷,整個語氣都不對勁,“體重偏輕的球員?體測成績表現平平的球員?還是前來參加面試,卻遭遇到人身攻擊的球員?”
一連串反駁的話語,讓卡爾的臉頰微微泛紅,仿佛喝醉酒了一般,怒火一下就點燃了起來,“中國人,我是說中國人。”
陸恪雙手緊握成了拳頭,沒有理會卡爾,而是轉頭看向了約翰,不是皮特,而是約翰,“約翰-施耐德先生,請問史密斯先生是在質疑我的個人能力,還是在質疑我的膚色和種族?請問這是種族歧視嗎?”
這不僅僅是個人的問題,而且還是球隊的問題,陸恪直接向球隊經理表示了申訴和抗議,強調了問題的嚴肅性。
陸恪知道自己的身體天賦不足,任何一支球隊都有權利提出疑問;但卡爾提問的方式和語氣,卻始終話中有話,影射陸恪的種族,而不是身體素質。
“我只知道,決定球員能否上場的,應該是球員的能力,而不是球員的種族。半個世紀前,白人認為橄欖球是一向高智慧的運動,不適合黑人,拒絕黑人進入職業聯盟,但現在,黑人卻成為了聯盟之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所以,你們現在質疑我,是因為我的能力,還是因為的我種族?我需要一個答案。”
不卑不亢,卻鋒芒畢露。此時此刻,陸恪不是一名前來面試的新秀球員,而是一名生活在美國的華裔青年,為了自己的權利和利益,據理力爭。
約翰微微愣了愣。近年來,黑人團體漸漸團結起來,爭取自己的種族權益;女人也團結了起來。但華人團體卻始終沒有能夠崛起,在亞裔移民之中,印度移民、日本移民、韓國移民都尋找到了自己的定位,漸漸站穩腳跟,其中卻不包括中國移民。
突然之間,“歧視華人難道也等于種族歧視?”這樣的困惑讓他們有些措手不及。
“我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卡爾感受到了陸恪的無視,最近幾天累積起來的怒火,在此刻爆發了出來,“你難道不曾想過,亞洲人,不適合橄欖球嗎?”
“就好像黑人不適合數學,不適合藝術,不適合讀書,是這樣的嗎?”陸恪沒有任何停頓,強硬地還擊了回去,卡爾一時間就啞口無言,陸恪猛地轉過頭,看向了始終把持沉默的約翰和皮特,霍地一下站立了起來,“這件事,我會上報給聯盟!”
“……事情不是這樣的,只是誤會。”約翰終于回過神來了,試圖亡羊補牢,“我們只是……呃,只是在擔心你的體測成績。相關測試數據都不太具有說服力……”約翰轉頭看向了皮特,尋求幫助。
陸恪卻沒有坐下來的打算,居高臨下地看向了約翰和皮特,“那么,你們的表達方式讓人十分不愉快。我很確定,如果坐在這里的是一名黑人,或者是一名女人,你們都不會選擇如此方式。這讓我更加確定,我應該不是西雅圖海鷹正在尋找的那個人。”
說完,陸恪微微收了收下頜,示意了一下,然后挺直了腰桿,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
草!陸恪的內心深處,怒火正在肆意翻滾著,雙手緊握成了拳頭!他會讓他們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