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周。
短短五周時間,甚至還不到五周時間,病情惡化速度卻已經比此前兩年的所有累積還要更加兇猛更加快速,就好像一輛失控的賽車,剎車已經失靈,只能橫沖直撞地加入前行,一直到粉身碎骨的那一刻。
所有天下太平的假象瞬間就被撕得粉碎。
自從瑞恩的病情惡化以來,喬納森把所有的重擔都肩負了起來,沒有人可以訴說,也沒有人可以依靠,堅強了許久許久,突然之間就看到了陸恪——
那個率領著舊金山49人重新復蘇走上巔峰的進攻組隊長,那個竭盡全力不屈不撓地爭取勝利的球隊四分衛,那個再次點燃球迷熱情與城市希望的精神領袖,所有的防備和所有的堅強都變得脆弱起來。
那種突如其來的沖擊力,積累了太久,也壓抑了太久,全部釋放出來之后,即使強勢堅毅如喬納森也變得開始晃神起來,無意識地喃喃自語著。
“當初確診的時候,醫生就說過,這種病是無法預知、無法遏制、也無法治愈的,只能緩解;但即使是堅持復健。效果也是未知的,到底能否抑制病情惡化,沒有人能夠知道。所以,我們需要時時刻刻做好心理準備,病患可能在短短一年之內就離開人世,也可能延續生命十幾年。”
“我以為……我以為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我以為我已經足夠堅強到應對所有一切可能。兩年時間,悲傷的五個階段都已經來來回回經歷了好幾次,我以為我早就已經刀槍不入了。但……但我終究還是沒有能夠準備好。瑞恩需要我,但我卻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上帝,我真是一個糟糕透頂的哥哥。”
突然,喬納森的聲音就停頓住了,沒有哽咽,沒有哭泣,也沒有酸澀,只是一種不知所措的茫然和困惑,充滿疑問地看向了陸恪,“為什么呢?為什么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子呢?上帝可以給我答案嗎?還是誰可以給我答案,我到底應該問誰呢?”
比起憤怒,悲傷更加尖銳。
比起絕望,茫然更加苦澀。
比起爆發,平靜更加壓抑。
喬納森沒有哭喊也沒有嘶吼,甚至看不到眼淚,整個人風平浪靜,卻讓陸恪幾乎喘不過氣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沒有辦法回答,他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
就連安慰的話語在此時此刻都變得如此蒼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事情會有轉機的”“我會真誠地為你祈禱”……這些都是騙人的,在殘酷的現實真相之中,一點安慰效果都沒有,聽起來就像是安慰九歲孩童的棒棒糖——十歲的時候就不管用了。
注視著喬納森那雙困惑的雙眼,陸恪重重地握了握拳頭,堅定地說道,“但事情依舊沒有結束。”
喬納森木然地看著陸恪,眼底一絲波瀾都沒有,似乎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陸恪沒有辦法說謊,“事情會好起來的”,他沒有辦法給予喬納森這種虛無縹緲的希望,因為就連醫生和上帝都無法保證,他又何德何能呢?
但陸恪卻知道,他不會放棄,他拒絕放棄,橄欖球是如此,夢想是如此,生活也是如此。
大學擔任陪練的時候,約翰沃德嘲笑過他傻,傻乎乎地堅持著一個沒有希望的目標、沒有生命的夢想,如同笨蛋一般,一次又一次地撞墻,撞得頭破血流卻依舊不懂得放棄,這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堅持,“真正的聰明人必須學會放棄。”
尼采說,許多人所謂的成熟,不過是被習俗磨去了棱角,變得世俗而實際了。那不是成熟,而是精神的早衰和個性的夭亡。真正的成熟,應該是獨特個性的形成,真實自我的發現,精神上的結果與豐收。
堅持夢想堅持自己,也許需要的就是一點傻傻的勇氣。
后來,約翰沃德加入了他的行列。
一直到現在,陸恪依舊記得,那個在玫瑰碗之上肆意狂奔的追風少年,他曾經以為自己的職業生涯就將在陪練之中碌碌無為地消耗殆盡,度過四年的煎熬之后就此終結;但他終究還是和陸恪一起并肩前行,抓住了青春的尾巴,肆意地綻放了一回。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若秋葉之靜美。
在結局到來之前,人生還擁有無數可能;在抵達終點之前,夢想還擁有無數模樣。
現在的瑞恩也是如此,還沒有到終點沖刺的時刻,現在就選擇了放棄?這絕對不是一名真正49人所應該擁有的表現。
“事情依舊沒有結束。”陸恪再次重復了一遍自己的話語,目光透露出一股堅定的光芒,為喬納森加油鼓勁,“在比賽結束的那一刻到來之前,永遠都不要放棄,永遠都持續戰斗,永遠都懷抱希望,即使最終的結局依舊是失敗,但至少我們竭盡全力,戰斗到了最后一秒,這是球隊一直走到了現在的原因,也是球迷們愿意陪伴我們并肩前行的信念,不是嗎?”
明知道這是一場必輸的比賽,那么應該怎么辦呢?舉起雙手,繳械投降,早早地結束這場痛苦;還是握緊雙拳,舉起雙手,堅持戰斗到最后一滴血也燃燒殆盡?
瑞恩的比賽,還沒有結束。
喬納森微微張開了嘴巴,茫然而麻木的眼睛里再次出現了光芒的閃動,麻木而茫然的情緒似乎出現了小小松動,但一時之間卻又分辨不出具體的情緒,終究還是背負了壓力太久太久,難以立刻轉過彎來。
陸恪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朝著病房方向示意了一下,“我可以進去探望瑞恩嗎?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會打擾他的休息和復健的話。”
喬納森這才稍稍回過神來,卻依舊無法組織自己的語言,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只能是連連點頭表示了同意。
陸恪這才轉過身,輕輕地推開了病房門。
不知道是陸恪拜訪的時間剛剛好,還是因為病房安排本來就是如此,可以容納六個人的病房此時只有瑞恩一個人,他面對著窗戶,就這樣安靜地坐著,僅僅通過一個背影,無法準確地描繪出具體的表情和神態。
剛剛陸恪和喬納森在門口停留了那么久,瑞恩也始終一動不動。
陸恪稍稍加重了一下自己的腳步,弄出些許聲響,提醒瑞恩有人拜訪,但瑞恩依舊一動不動地安坐著,這也使得陸恪只能稍稍拉開一些距離,為了避免驚嚇到瑞恩,腳步來到了瑞恩對面的病床旁邊,左右看了看,在病床的床沿安坐了下來,和瑞恩平行并列著。
轉過頭,瑞恩依舊沒有任何動靜,陸恪也無從判斷,他是否注意到了自己的到來。
正當陸恪猶豫著自己是否應該發出了一點聲音的時候,瑞恩卻主動開口了,“……嗚嗚嗚嗚,相信,現在……嗯嗯……”他的話語有些含糊,音節和音節都黏在了一起,無法識別清楚,這讓瑞恩不由露出了一抹無奈的笑容,停頓了一下。
看不出任何舉動,似乎只是調整了一下呼吸,然后瑞恩才再次開口,“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現在非常激動。沒有想到,我居然有一天能夠和天行者坐在一起,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我現在腦子里正在尖叫著,但為了避免打擾到其他病人,我不得不強制地壓抑自己的沖動。”
瑞恩的語速非常非常慢,幾乎是一字一頓地進行著,偶爾還有一些音節略顯含糊,但這一次總算是能夠聽懂了。
陸恪沒有著急地打斷瑞恩,一直到他全部說完之后,這才輕笑了起來,“每一周,我們都有一次并肩作戰的機會,我以為你早就已經習慣了。”陸恪也稍稍放慢了語速,沒有太過刻意太過明顯,卻將節奏降低了下來,整個氣氛就不會那么怪異。
瑞恩嘴角輕輕扯了扯,似乎正在微笑,但又好像正在抽搐,無法分別清楚,“那是七萬名九人一起并肩作戰的時刻,我只是其中一個人罷了。”
再次停頓了片刻,瑞恩無比艱難地吞咽了一口唾沫,細微的動作就好像慢鏡頭的定格解析一般,一幀一幀地無比清晰。
陸恪沒有開口,他沒有故意粉飾太平地假裝開心和雀躍,也沒有絮絮叨叨地不斷說話來分散注意力,而是始終保持了真誠和坦然的態度,注視著瑞恩。
因為泰德吉恩在年初養病期間告訴陸恪:我們需要的不是憐憫,而是平等。你們眼中的噓寒問暖和積極樂觀,在我們眼中看起來就好像是高高在上的施舍,因為你們已經了解了我們的結局。問題就在于,我不接受那是我的結局。
完成自己的吞咽動作之后,瑞恩才接著說道:
“但事實的真相就是,我現在沒有辦法移動。靜坐在這里,這就是我今天的復健運動,稍稍大動作大幅度一點的搖晃,我可能就會失去平衡,然后跌倒,然后再也站不起來。就好像現在,我想要轉頭正面看一看你,我卻不敢。
同樣,我想要重新回到燭臺球場和所有的戰友們并肩作戰,我卻沒有辦法。這就是我的現狀了,但不用為我擔心,我已經漸漸接受了,只是喬納森依舊沒有辦法放棄,他總覺得,對我有虧欠,他真是一個笨蛋,他怎么可能欠我呢?
重新見證了49人的崛起,這就是最美好的一件事了。”8)
,歡迎訪問大家讀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