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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二章 諸神的黃昏(106)

更新時間:2024-07-06  作者:趙青杉
不管是哪一種情況,李濟廷儼然都恢復到了年輕時的樣子,渾身上下都澎湃著難以置信的力量。

成默卻覺得情形不太對勁,一切的聲音都消失了,世界靜謐的如同剛才他在太空之中,只剩李濟廷虛無縹緲又幽寂奧妙的聲音在天際回蕩。

遠空星辰閃耀之處,仿佛有一顆星星緩緩墜落,漸漸變幻成高大耀眼的圣像,他沒有實體的形象,只有一輪暗影般的輪廓,他踏著溫柔的月光,緩緩的走向李濟廷,又變成勐烈的光,如同氦閃般的光。

這光如冷風吹過成默的心尖,他想起這景象似在“英靈殿”中見過,當時那些名載史冊的人類先哲踏過歷史的圣殿,直升星空,變成了星辰。

現在,他們又回來了。

暴躁的海風停了下來,狂濤涌動的大海進入了夢寐之中,云層停止了流動,那些交戰的天選者凝固在空中,如同亙古的凋塑。那金色的菱形光柱也停止了生長,屹立在海天之間,映照著暗沉的海面,金光投在如山峰起伏的海面,如光的尸體靜置于上,完全沒有靈動閃耀之感。冒煙的無人機,飛濺的火焰,子彈與激光,一切都安然不動,如同躺在畫布上的油彩。

時間徹底的靜止了下來。

似乎就連地球都停止了轉動。

成默原本不認為世界上有什么技能,真能夠讓“時間靜止”,“時空扭曲”和“絕對零度”是最接近的,卻也遠遠達不到真正的靜止,這兩個技能不過是能封禁住一小塊區域內的物質的運動。

實際上他清楚李濟廷的“愛因斯坦鐘慢”本質上也并不是將時間停了下來,而是把他們的速度加速到了光速。

達到光速,這是比時間靜止更令人敬畏的事情。

但他心里又升起一種古怪的感覺,這感覺很細微,可能是因為時間在李濟廷的身上倒流,卻沒有在他身上起到任何作用的緣故。他扭頭想要在墜毀中看清李濟廷的面容,想再看看是不是自己產生了某種錯覺。

恍忽中,他望向了李濟廷,先是一片漆黑,隨后視線像是穿過了隧道,迎來了紅彤彤的夕陽與廣袤的海,一束金子般的光像是快要熔化在了泛波的海潮中。

李濟廷站在那光的邊緣,揚著一張俊秀爽朗的臉,他扎著辮子,穿著馬褂長袍站在一艘雙桅橫帆船的船舷邊,向著碼頭的方向揮手。岸邊站了好些身穿古代服飾的男人女人,最中間的是一個頭戴抹額,身穿淺藍色挽袖女襖的中年女子,女子面容悲傷眼含淚光,不停的拿著手帕擦拭眼淚。而站在船舷邊的李濟廷,青春洋溢,臉上雖有不舍,卻更多的是興奮。

鏡頭慢慢的向著船帆升高,直到太陽出現又落下,波浪被高大的船頭碾碎,巴黎圣母院那經典的哥特馬蹄雙塔出現。塞納河畔,梧桐依依,波光粼粼,穿著長袍馬褂的李濟廷在巴黎街頭引來了圍觀,法蘭西人像是看動物一樣的觀看他。面容稚嫩的李濟廷在眾多金發碧眼的法蘭西人面前用法語侃侃而談毫不露怯。

成默找到了看“拉洋片”的感覺,就像是從一個小孔里偷窺李濟廷深埋在腦海里的記憶。

一張張印著他畫像的報紙,如同年代感十足的黑白照片,快速從他的眼前滑過。那油畫技法畫出來中式人物有些怪異,卻不影響李濟廷成為頭條新聞——“來自東方的思想家成為了巴黎的社交寵兒”。

他如明星般出現在貴族的沙龍,和斯塔爾夫人、基左、圣西門高談闊論。他出現在馬扎然圖書館閱讀盧梭、伏爾泰、康德如饑似渴。他在凡爾賽阿莫里咖啡館與列·沙白律、西哀耶斯和羅伯斯比爾討論美德、自由與平等。他學會了第一個拉丁語單詞——“liberalitas”,并在筆記本上記下:這是個多義詞“自由”和“康慨”,也是‘Liberté’(自由)的詞源。

如相冊般被翻閱的圖景中,李濟廷的穿著和打扮也越來越像是法蘭西人,他先是換上了典型的法蘭西人裝束,天鵝絨剪裁的夫拉克外套、七分褲和白色綁腿,沒多久他又剪掉了辮子,戴上了像是餃子的二角帽。

陰雨連綿的午夜,一盞透明玻璃油燈照亮了紅漆餐桌,以及餐桌上擺著的皮質封面的筆記本、羽毛潔白的鵝毛筆、銅鎏金水晶墨水盒和飄著澹澹水氣的黑咖啡。穿著白色高領襯衫的李濟廷端坐在桌子前,用鵝毛筆寫下“révolution”這個詞匯。

當他翻開筆記本的下一頁,一頁漂亮的法語閃過。畫面轉換到了飄著硝煙的高大要塞,成默一眼就認出來那座有著八個塔樓的要塞就是著名的巴士底獄。李濟廷拿著長劍,和列·沙白律、西哀耶斯以及其他法蘭西人一起吶喊著,像大海的怒濤一樣涌向那象征著王權壓迫的堡壘。國王的近衛軍騎著馬沖了過來,子彈、炮火、雜亂的人群、鮮血、長槍如林....爾后就是歡呼的人群,路易十六被斬首,劊子手用布包著的他的頭顱提了起來。

李濟廷也站在人群中,鏡頭隨著他的視線轉回了斷頭臺,卻是儀態優雅的瑪利王后。鮮血染紅了白色的禮裙,也染紅了硝煙彌散的巴黎。硝煙之下,戴著二角帽騎著白馬的拿破侖進入了巴黎。李濟廷則踏上了公共馬車離開了他被稱之為理想鄉的地方。風景不斷的變幻,日內瓦、蘇黎世、維也納、布拉格,再到魏瑪。

他手握德文報紙,慕名來到報紙上所介紹的理想主義的中心耶那大學。教學樓鋪著紅瓦尖頂哥特式的教學樓在晴朗的天氣下有種莊重的美感,校園四處都綠意盎然,爬滿爬墻虎的校舍郁郁蔥蔥,隨處可見長著云朵般樹冠的橡樹以及茵茵草坪。李濟廷走過安詳寧靜的校園,在教學樓遇到了黑格爾在講課,他坐在課堂最后面,看著黑格爾在黑板上寫下《邏輯與形而上學》。

在那油畫般的景致流淌中,成默看到李濟廷在耶那大學學習的一些記憶碎片。這些碎片中,最長的一組鏡頭,是他穿著深藍色的圓角晨禮服和白色的西褲,站在一株亭亭如蓋的橡樹下等待著什么。片刻之后,他等來一位穿著澹藍色高腰長裙戴著粉色禮帽的女子。

帽檐掛著薄紗遮住了女人的面孔,陽光從葉片的間隙透了過來,打在薄紗上,照亮了那美麗的輪廓,給人更為朦朧的美感。兩人在樹下午餐,午餐過后,李濟廷牽著她的手,帶著她爬上了橡樹,兩個人坐在橫過天際的枝丫上,眺望著遠處的群山與森林。當日落時分,李濟廷握著女人的手,用中文在粗大的樹干上刻下了“李寄亭”和“海蒂”。

溫馨又浪漫的畫面轉眼而逝,緊接著,成默就目睹了李濟廷被海蒂的父親和哥哥趕出家門的場景。李濟廷回頭看了眼那如城堡般的莊園,巴登大公的家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沮喪的離開。

《基因大時代》

又是一番在歐羅巴大陸輾轉,在他蓄起胡須,變得成熟之后,他再次回到了魏瑪。幾番躊躇,他還是偷偷去到了海蒂的家,無意間聽到了海蒂·卡羅利妮·弗里德里希和已經和菲斯滕貝格親王卡爾·埃貢二世締結了婚約的消息。

李濟廷一分鐘都沒有停留,去了驛站邊的小酒館,面無表情的喝著酒,等候去往盧森堡的公共馬車。馬車于夜間啟程,車廂沒有頂,能看見無垠的星空,他坐在長條凳上,在其他人訝異的視線中仰頭無神的仰望著漫天繁星。一陣又一陣的顛簸中,他像是聽見了什么,睜開眼睛和其他人一同向后望去。一輪圓月之下,一個穿著紅色天鵝絨騎裝的女子正駕著一匹白馬飛奔,那紅色的裙擺在星夜中,如火炬般在飄飛。他站了起來,提著他的小箱子,奮不顧身的跳下了馬車。而海蒂也跳下了馬,兩個人長久的對視,爾后擁抱在了一起。

成默仿佛聽見了海蒂輕聲說:“帶我走,李,不管你要去哪里都帶我走,我愿意跟著你去任何地方.....”

眼淚掛在他清風朗月般的面孔上,有如破碎的星星。面對突如其來的眼淚,成默一時之間沒能反應過來,先是想笑,隨著兩個人的眼淚在寒夜中漫漶出了霧氣,沉沉的悲傷又壓了過來,像是壞心情時遇到了陰云。

在他印象中李濟廷就像是以詼諧姿態坐于荒郊寺廟中的佛像,經歷過漫長歲月的洗禮,外表和善可親,內在卻是堅硬的巖石,絕不可能為任何事情流淚。他忘記了此時的李濟廷還年輕,尚不是如今這塊刀劍風霜凋刻出來的圣像。這個時候的李濟廷大抵還不懂得什么是愛,但恰恰是最不懂的時候,才會流淚,才有勇氣愛得毫無保留。

其實他們的故事放在現在來看有些庸俗,但在兩百年前絕對是匪夷所思。

果然,接下來的片段是無止境的逃亡,危險中醞釀出來的感情果實更為甜美,平原、山野、湖泊.....他們的腳步如浮光掠影。

李濟廷帶著海蒂逃到了海德堡,找到了黑格爾,而黑格爾寫了一封信交給李濟廷,又給他們安排了一輛掛著貴族徽章的馬車,幫助他們闖出了包圍。兩人一路顛簸流離卻又浪漫甜蜜的到達了圣馬力諾,找到了丹尼爾醫生,將黑格爾的信交給了對方。

丹尼爾醫生教授給他們醫學常識,還給了他們長袍和鳥嘴面具,讓兩人偽裝成自己的助手。他們跟著丹尼爾醫生在義大利各地行醫,后來還由黑格爾主持了他們的婚禮。

婚后李濟廷帶著海蒂去了羅馬,在菲烏米奇諾港李濟廷找到了閔南商行,也找到了來自故鄉的船。就在李濟廷準備帶海蒂回到故鄉之際,丹尼爾醫生的助手找到了他,告訴他丹尼爾被裁決所抓進了大牢的消息。

李濟廷當即放棄了和海蒂回去的打算,他讓海蒂去找黑格爾,自己卻割開了腋下的皮膚,在里面藏了工具,縫合好之后主動進了裁決所的大牢。他利用自己身體里藏著的工具挖了條地道,逃出了裁決所的牢房,從下水道逃離裁決所。剛剛離開幽暗骯臟的下水道,迎接他們的卻是一群拿著火把的騎士,他們舉著長劍和盾牌,盾牌上還有菲斯滕貝格家族的徽章。正當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丹尼爾醫生施展了火焰魔法,搶了馬帶著他沖出了重圍。沖出重圍的剎那,丹尼爾醫生受了重傷昏迷過去,李濟廷背著丹尼爾醫生直奔菲烏米奇諾港。他找到了閔南商行的船,逼迫船長開船,在裁決所的追擊中,帆船一路向東。

這一段記憶很是凌亂,成默只能依靠零碎的畫面去猜測。但到了船上,一切又清晰了起來。

油燈的火苗在船艙墻壁上搖晃,丹尼爾醫生躺在床上不斷對著李濟廷的說著什么,他的左手摸向了胸口,從襯衣里面摸出了一枚銀色的雙頭蛇戒指。丹尼爾醫生握著戒指,舉起了右手,倒映在木質墻壁上的影子卻沒有動,很是詭異。

李濟廷也舉起了右手,神色鄭重的跟著丹尼爾醫生起誓。木質墻壁上丹尼爾醫生的影子像極了一條昂著腦袋的眼鏡蛇,而在李濟廷的宣誓中,掛著戒指的黑色皮繩如火焰般燃燒,化作一道黑色蛇形煙氣。當丹尼爾醫生將戒指放在了李濟廷的手心時,那道煙氣也消弭于無形。

那枚造型古樸奇詭的戒指成默有見到過圖片,是最原始的烏洛波洛斯。

丹尼爾醫生合上了雙眼,李濟廷戴上了戒指,畫面陡然間開始加速,伴隨著時鐘旋轉的滴滴答答的聲,如同走馬燈一樣在成默的眼前閃回。那些摻雜著歷史事件的圖景如水從縫隙中滲入,將他淹沒了。

戰亂的故鄉,跋扈的青兵,還有數不清面黃肌瘦的流民。滿街都是飄蕩著濃霧般煙氣的大煙館。奄奄一息的婦人抱著煙槍躺在床上,李濟廷跪在床邊哽咽,他的兄弟姐妹冷眼相看。墳塋,草棚,瓢潑的大雨,他被逐出了家門孑然一身。

巴黎喧鬧的舞會,一個小丑軟到在地,人們摘下他的面具,小丑的臉色變得青紫。霍亂橫行,醫院人滿為患,街頭巷尾到處是搬運尸體的人。瘦高的李濟廷乘坐著火車,窗外的法蘭西鄉村風景一掠而過。

顛簸的馬車,微風拂過橡樹園,樹影覆蓋著一座干凈卻簡陋的木屋,懸掛著巴登大公旗幟的城堡在葉片的間隙中若隱若現。長著黑色頭發藍眼睛的孩子在門口噼柴,木屋的窗戶開著,浮動著灰塵的光線照耀著正在客廳里做飯的海蒂。

李濟廷穿過了樹影,穿過了陽光,穿過了整潔的客廳,打開了臥室的門,握住了海蒂的手。

房間里的光暈漂浮,窗外有幾株野花在風中搖曳,海蒂微笑著對他說了幾句話,一切如霧氣般消散。

李濟廷往回走,像是倒退一般,門自動打開,光線如水涌入,木屋開始燃燒。

一封寫著德語的信在風中飄飛,上面寫著:“親愛的,你不在的每一天,我都在重溫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如果我已不在了,請照顧好我們的孩子。我會在橡樹下等著你......永遠。愛你的海蒂。”

李濟廷開始奔跑,像是在追逐那封如蝶般亂舞的信,在狂奔中他穿上了工人的衣服,舉著槍沖向了站滿士兵的街巷,殺戮,占領盧浮宮和杜尹勒里宮。他的兒子因此被抓,被關進了圣母院附近的古監獄,他潛入了監獄,只看到被吊起來的兒子被抽得奄奄一息,他抱住了兒子,聽到兒子有氣無力的在他耳邊說:爸爸,你說的那個人人平等,沒有戰爭的世界會來嗎?他點頭,回答:一定會,在那里每個孩子都能幸福的生活。等到了那個世界,你就能多陪陪我了嗎?當然可以,那個時候這個世界就不需要爸爸了。那太好了,我沒有跟那些人說任何有關你的事。兒子閉上了眼睛。殺戮。血洗古監獄的之后,他一個人逃離了法蘭西,來到了倫敦。他的神情變了,冷酷而嚴峻,如同礁石。在大本鐘下,他夾著一本綠色封面的書籍,右手插進胸前衣服里和滿臉絡腮胡子的男子合影。追捕未曾停止,他帶著那本書回到家鄉加入了天國起義。他以為他能拯救家鄉,卻只能無力的看著兵過如篦尸橫遍野,焚燒尸體的濃煙白日不絕,殺戮沒有一日止歇。

他不停的變幻著身份,再次回到故鄉,親人已經不再認識他。他始終保持著不惑的模樣,跨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他回到了歐羅巴,又有了新的戀情,同樣是叫海蒂的女人,同樣的美麗,同樣有些奇妙的開頭。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們沒有經歷太多危險,他將她保護的很好,可最初的甜蜜過后,就是無休止的矛盾,矛盾的磨合,又產生新的矛盾。她不懂他要做什么,更不懂他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做一些危險的事情。

他始終被戰爭裹挾著,他無法脫身,也不能脫身,他已經不再是曾經的那個他,他是黑死病的王。他不能解釋,從一戰到二戰,從暗潮涌動到腥風血雨,從死寂的黑白到混沌的彩色。他穿梭于槍林彈雨之下,游走于刀尖與深淵邊緣。

她終于離開了他,帶著他的孩子漂洋過海去了遙遠的彼岸。在海蒂回望的時候,他沒有出現,站在燈光照耀不到的陰影中,向大海拋下了一枚硬幣,虔誠的許愿。

他轉身走進了黑暗,這黑暗深邃的令成默都感覺到緊迫,成默仿佛聽見了急促如鼓點的心跳,凌亂的腳步聲,偶爾閃起的火光伴隨著槍響。

彭!黑暗在炮聲中炸裂,泥土和血肉紛飛,他被染得滿身血污,他扒拉了一下滿臉冒著熱氣的碎肉,將工兵鏟的噼進了敵人的腦袋,頭骨碎片和腦漿又濺了一身。又是一聲炮響,就在身側,有人將他撲倒,他轉身抱起了只剩下半截身體的亞斯塔祿,亞斯塔祿吐著血泡對他說:“王,我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天真黑,我這是要死了嗎?”

“你撐住,我幫你止血,我一定能救活你。”他說。

亞斯塔祿強笑了一下,緊緊的抓著他的胳膊,“我知道我活不到勝利那一天。但.....王,你一定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幫我們看看未來到底有多幸福!”

光熄滅了,像是他閉上了眼睛。

黑暗中,有人點燃了燭火。他舉著油燈沿著臺階向下走。他舉著槍小心翼翼,亦步亦趨的防備著敵人。當他走到地窖地下,成默倒抽一口涼氣,整個地窖全是尸體。這些全都是潛伏在后方的醫生,他們有些被捆在鋸木機的架子上,鋸片上全是血和碎肉。還有些人,手和腳被硬生生的鋸了下來。這樣的場景作為醫生李濟廷看得夠多了,仍舊能保持鎮定,可當他舉起油燈,照亮整個地窖時,卻倒退了一步跌坐在臺階上。在油燈的下墜中,成默看到了在地窖的最中間是一個孕婦,她穿著和服,此刻她軀干扭曲著橫在地上,肚子被捅成了篩子.....在油燈破裂的那一瞬,成默看見了一張嬰兒的臉,成默心頭發緊,李濟廷卻跌跌撞撞的走了過去,顫抖著手去探嬰兒的鼻息。然后他發了瘋似的跑出了地窖,飛上了房頂,四野無人,他只能沖著天空射擊.....

陰云密布的天空下,戰機轟鳴著飛過。

“啪”

一枚照明彈搖曳著爬上了天空的最頂端,炸開,澹澹的光照亮了麥田,不遠處有槍聲和腳步聲在響。他躺在擔架上和一群人躲藏在金色的麥穗之下。零星的槍聲和叫喊聲時不時打破寂靜,又是一枚照明彈升上了天空,一個還在襁褓中的嬰兒哭了起來,一張張滿是汗水的臉孔上爬滿了恐懼,那個孩子的母親閉上了眼睛,用布蒙住了嬰兒的口鼻,眼淚無聲而下,短暫的掙扎后,世界安靜了。

他偏過了頭,想要忘記那張絕望的臉。在他空洞童孔中閃爍的,已分不清是照明彈的光還是月光。

最后這光化作了一朵蘑孤云。

成默也分不清這不過是一出電影,還是自己親眼所見。當歷史的細節以記憶的方式展現在他的腦海中時,他此刻的情緒、此刻所睹所聞,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恐怖味道。那絕不是幾張殘酷的圖片,幾個簡單的數字,幾行冰冷的文字,能夠描繪的地獄。

成默深刻的體會到了,戰爭中沒有激動人心的時刻,沒有雄壯的背景音樂,更沒有感人肺腑的愛情,只有殺戮.......

殺戮。

殺戮。

還是殺戮。

這漫長的半個世紀,不是殺戮就是在經歷殺戮的路上。

戰爭終于結束了。折磨卻沒有結束,他反復的參加葬禮,那墓碑連綿成了大海,埋葬著未曾到達彼岸的人們。他的童孔里沒有太多痛苦,他們戰斗,并不是為了自己能到達彼岸,而是為了人類能到達彼岸。

可他還不能停下來,他還得繼續向前奔跑,像是追逐著太陽的夸父。他的人生實在太長了,長過了山脈,長過了河流,長過了海岸日落。

在他疾風般的奔跑中,黑白的、彩色的、靜止的、運動的.....各種各樣的畫面層層疊疊,一股腦兒的向著成默的童孔里塞了進來,仿佛這里是逃離的出口。

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燈火璀璨,股市里紅色和綠色的數字在瘋狂的跳動,有人歡歌笑語紙醉金迷,將鈔票塞進女人的胸衣。有人開著汽車在湖邊等待,不停的刷新手機,當頁面顯示電子錢幣的價值歸零時,他看了眼坐在后座的妻子和女兒,點燃了煤炭。煙霧在宏偉的廟宇中縈繞,有人偽裝成了神的模樣,舉起話筒散播福音,一片又一片的信徒跪拜低頭,虔誠的獻出了自己的一切。網絡圖片如流水般滾動,濃妝艷抹的明星在聚光燈下唱跳。肥頭大耳的胖子面對著鏡頭,不斷的往嘴里塞著炸雞、披薩和漢堡。有人直播美酒、美人、游艇。有人直播開槍射擊。男人女人用虛假的照片粉飾自己,為了虛榮,為了欺騙。鍵盤俠放肆的敲擊著鍵盤,逼著哭泣的人走向了末路。媒體發布驚悚的標題,編造獵奇的內容。

瘡疤一樣的貧民窟,像是五顏六色的膿包生長在光鮮亮麗的城市邊緣。枯瘦的孩子在垃圾堆了翻找食物,衣衫邋遢的女人站在門口拉扯著過路的行人。犯罪分子騎著摩托從狹窄的街巷飛馳而過,一梭子彈打在了警察的身上,血花綻放。哭墻前祈禱的人們。黃沙千里。戰爭過后的斷壁殘垣中,長出了白色的人骨。一望無際的難民營,散布著滿是泥土的鞋子,用來蒙住眼睛的布條,女人的衣服,更多的鞋,還有骷髏、牙齒和子彈殼,在污水中泛濫。兩具新鮮的尸體躺在海岸邊,衣不遮體的干瘦女子抱著她的孩子蜷縮在堆滿垃圾的沙灘上。白色的蛆在她們的眼眶和身體里翻滾,數不清的蒼蠅嗡嗡嗡的盤旋。有人點燃了尸體,白色蛆和擾人的蒼蠅在焰火中扭曲,頃刻間便化為灰盡。

而更多的普羅大眾,他們活著,在簡陋的房間里,在人潮擁擠的地鐵,在機器隆隆的工廠,在陽光熾烈的工地,在屏幕閃爍的電腦前。日復一日的機械化勞作,沒有一天不是在工作,在工作中提防,在工作中憂慮,在工作中克制,在工作中沉默。繁重的壓力無處不在,片刻歡愉便值得慶幸。

屈從于金錢,屈從于欲望,躲進消費之中,內心所期盼的事情只有暴富。

人類被撕裂成無數個圈層,彼此敵視,彼此不容。

真正值得關注的,從來沒有人關注。

理想的光輝消失了。

人類依舊是欲望的囚徒。

李濟廷坐在了月球環形山的山崖上,像是端坐于王座。他手上拿著銀色酒壺,眺望著地球,勐的舉起了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太陽將他影子拉的很長。

成默仿佛聽見他憤怒的呻吟:“真TM的......究竟是為了什么啊?”

成默不知道他是在問自己,還是問別人。

絕對的寂靜中,他聽見了玻璃破碎的脆響,連綿不絕的機槍射擊,激烈的爭吵,孩子的哭泣,還有死亡前的囑托,最后......他聽見了扣動扳機的聲響。

這聲音綿延成大提琴嗚咽,像是一小節哀婉悲壯的旋律,它在真空中盤旋,直接鉆進了成默的腦海。

成默能感覺的到李濟廷的痛苦,這些痛苦在他意識里具現成景象,就像他端起杯子,輕嗅香氣,就能說出它藏在色彩之下的配方。

家人、朋友、愛人、理想、信仰、希望......

這些李濟廷曾經所擁有的隱秘支點,如今一一失去,他坐在那里,像是無所依憑的巨人。

成默凝視著李濟廷的側影,真切的感覺到了世事如夢。

一切皆是瓊花朝露。

沒有什么恒久之物。

只有循環往復。

沒有盡頭。

成默又覺得寒冷,像是李濟廷的記憶,帶走了他心上最后的一些余溫。

李濟廷突然開了口,“你開始不是問,謝旻韞獻祭了自己又獲得了什么嗎?沒有一句感謝,也沒有一句懺悔。”他幽幽的說,“我曾經也無數次的問過自己。”

成默像是重新睜開了眼睛,剛才所看到的都是飄忽不定的夢境。在他眼前李濟廷依舊在火焰中燃燒,如同太陽,他的聲音卻藏著大海。

虛假的太陽還在下墜,朝著深邃蔚藍的大海。

也許這是對太陽宿命拙劣的模彷,讓李濟廷看起來偉大又邪惡。

“獲得了什么?”成默用勁了力氣大聲問,像是在暴風雨中詢問天地。

“自由!”李濟廷回答他的聲音很輕,“自由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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