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臘月十五這一日,顧硯齡的生辰如期而至。原本按著京中貴女的習慣,多半是要宴請圈內或親密或舒適,或泛泛而交的女兒家入府。
但眼看著除夕將近,各家自有各家忙的,而最重要的,莫過于前段日子,定國公府的二太太剛沒了,而二老爺又壞了一雙腿,于情于理,這生辰宴也是不宜大擺的。
顧硯齡性子原本好靜,因而當傅老太太領了顧正德的意思前來說時,顧硯齡幾乎是不假思索的應了,原本還有些抹不開面的傅老太太見少女如此利落,自然也欣然的松了口氣,說到底,這一年的許多事,她虧欠了這個孫女兒不少。
當顧正德聽聞此事,雖未說什么,但眸中還是化開了幾分贊揚。
雖然這生辰宴未宴請他人,只自家關起門來鬧一鬧,無論是與顧硯齡交好的,抑或是與顧家,謝家交好的,還是提前送來了顧硯齡的生辰禮,謝氏直接讓人都抬去了琉璃院,入了顧硯齡的庫房中,醅碧將禮單整理出來,竟也是不少的好東西。
到了生辰宴一早,天還未亮,顧硯齡便被醅碧喚醒沐浴,換上了交領琵琶袖的秋香色短襖,短襖乃是魯繡的紅綾地繡五彩穿雀花紋,以紅色暗花綾為底,以數十種顏色的衣線及捻金銀線繡織,色澤嬌而不艷,再配以紅色暗花綢堆綾盤金繡邊飾芙蓉褶的馬面裙,襯得少女嬌容皙麗,好似一顆泛著瑩瑩冷光的夜明珠,幾乎叫人移不開眼。
繪夫人為顧硯齡輕巧挽了百花分肖髻,發間帶著一套精致而又小巧的銀鎏金鑲瑪瑙的頭面,耳邊綴著一對蜜蠟福字耳墜,再從妝臺上取出一個青花釉里紅瓜果紋胭脂盒,輕柔的淡開胭脂,小心地撲在少女臉頰上,以金色蝶翅而作的梅花鈿飾于少女眉間,使得少女原本略顯清冷的容顏頓時生動活潑了許多。
待顧硯齡去了寧德院,各房的人俱齊,一一再受了長輩姊妹們的禮,這才正式開席,因著席面上都是自家人,因而并沒有將男女席分開來。
顧硯齡隨著嫡出的顧硯朝和顧硯瀾與傅老太太這一桌坐著,庶女們自然是與各位姨娘一同入座。原本按著禮,姨娘當站在一旁陪侍各位姑娘,但因著謝氏與傅老太太略提了幾句,到底是喜慶日子,終究便同意姨娘們入座。
各位姨娘自然也是暗里欣然地承了謝氏的情。
顧硯齡眼看著坐在其間的三月,眸光落在她那笑靨溫柔的臉上,唇角幾不可察的一浮,的確,是個能耐的女子。
似乎是感應到了,三月微微偏首恰好對上顧硯齡似有若無的眸光,隨即恭謹而又禮貌地微微頷首一笑,顧硯齡自然是回之一笑。
自打三月生下了三房第一個兒子,便一躍從一個無名無分的丫頭升成了姨娘。原本還膈應的傅老太太面對這樣一個健康的孫子,到底是放下了芥蒂,而三月如前世一般,極會做人,因而莫說三房,便是整個定國公府的下人無不對其夸贊,甚至上升到了尊敬的地步。
有的人,是靠著地位服眾;有的人,卻是能靠著自身的為人處事服眾。
三月,明顯便是后者。
如今三房送走了秦氏,這三房的一切事務漸漸地便轉到了三月這個新晉姨娘的手上。
因著人聰慧,又漸漸得了傅老太太的喜歡,這樣的變化也就被默許了。
如今放眼四房的姨娘,能執掌一房事務的,也就只有一個三月了。
最初她與三月的約定,三月不僅做到了,甚至,算是超額了。
當家宴用完,府中又擺了戲,顧硯齡原本不耐看這些,未想到看到一半時,宮中的如意公主和綺陽郡主竟是由成貴妃宮里的大太監韓春親自護送登府,邀她一同去懷昌大長公主在京郊的別苑玩樂,與其同賀。
一來如意與綺陽特意出宮為其賀生辰,顧硯齡雖不大喜歡湊熱鬧,但到底也不好推拒,二來依著傅老太太的意思,她更是該多于如意和綺陽交好。
雖然韓春帶著一眾便衣的內監陪侍,但傅老太太還是不放心,便讓顧子涵陪著她們幾個女兒家出府,下面的顧硯瀾和顧子鈺都是喜歡玩的,又極喜歡黏她,自然也要跟著去。
顧硯齡想著有這么多人看著,也沒那么多擔心,自然是答應了。
獨獨只有顧硯朝從始至終未有想一同湊熱鬧的心思,與從前的行為全然相反,但最后在傅老太太的說服下,在顧硯齡的邀請下,顧硯朝終究也跟著去了。
獨留一眾庶子庶女,雖想跟著出府,但傅老太太擔心庶子庶女們不懂禮數,沖撞了兩位天家的女兒,到底沒應。
就這般,眾人來到了懷昌大長公主的別苑,與天家的做派一般,這別苑自然占地廣闊,外表大氣,內里精致,不僅有各色珍貴的花色樹種,竟還以一汪荷池養著數只仙鶴,因引著溫泉水,因而其中霧氣繚繞,荷花盛開,仙鶴姿態高雅,微微引頸,清麗啼鳴,時而理一理羽毛,展翅而飛向假山之上,恍如仙境。
這宴席就擺在這溫泉荷池旁,因而溫暖如春,眾人歡宴過后便又換了戲臺,雖是婉轉的南方昆曲,但向來只喜歡皮影戲的顧硯齡不過坐了上半場,便不由趁著眾人興致甚高時悄悄離場。
當她退至戲閣外,醅碧貼心的覆上大紅羽縐斗篷,為其小心系上。
此時月色正好,皎潔如銀的月輝輕然灑下,鋪在整個荷池之上,明明是冬日,這荷池中的荷花竟是開了個遍,讓人覺得恍然如春。仙鶴偶爾輕盈越過池面,翩躚而起,牽起層層的漣漪,泛著粼粼的波光。
顧硯齡伏在欄桿上微微闔目,感受著這一刻難得的靜謐與愜意。
不知過了多久,一縷清靈而悠然的琴音陡然在荷花池不遠處響起,少女微微睜開眼,伴著這般恬靜的月色,只覺得這一縷琴音仿佛能夠滌蕩人心,隱隱的在牽引著她前去一探。
微微側首看了眼身后燈火通明,華麗而熱鬧的樓閣,顧硯齡終究轉身拾階而下,醅碧沒有多問,只小心翼翼地替少女打著傘,擋去傘外的飛雪。
借著醅碧手中的綢燈,顧硯齡攏著斗篷走下樓閣,沿著荷池走至旁邊清幽的樹林中,直到琴音近在耳邊時,卻是乍然停止。
顧硯齡微微一頓,正詫異時,卻是看到不遠處亮著一盞燈火,溫暖的燈火下放著一扇素白的屏風,屏風后隱隱是四個人形皮影,耳畔也漸漸響起熟悉的戲唱詞來。
“最愛西湖三月天,斜風細雨送游船。十世修來同船渡,拜師修來共枕眠……”
月下的少女身影獨立,雖是躊躇了片刻,終究隨著那一盞燈,提步緩緩朝那去。
而在她邁出一步的那一刻,她才驚訝地發現,自己此刻竟是置身于一片梨花之中。
而鼻尖還隱隱的能嗅到梨花淡淡的冷香。
可這臘月里,又是哪里來的這些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