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確實認識男孩爺爺。
他們倆從小就認識,家就隔著條街,還在一所學校里上過課。
不過后來韓家逐漸興盛,因為工作需要搬離了這片地方。
“大寶”這個土名字是韓老爺子的爺爺給起的,說是男孩有這種小名容易養活,華夏老一輩思想在來到美國之后,并沒有改變什么。
唐人街居民大多都說中文,韓家老祖宗只會幾句英文,還不是安安穩穩在洛杉磯活了二十多年。
平(日rì)里工作繁忙,老爺子很少能回唐人街,而且來了也不一定能見到這位叫做黃文的兒時同伴,想想兩人都快有近三十年沒見面了。
韓老爺子突然聽見自己小名,臉瞬間羞紅,扭頭瞪了他眼,轉移話題:“我孫子,韓宣。”
“過來讓爺爺看看,真帥。”黃老頭招手笑道,拍拍男孩胳膊夸贊著,抬頭看向韓老爺子:“經常在報紙上看到你的消息,恭喜了,這里人多,到樹底下去坐坐?”
“好,聽你的。”
吩咐杰頓去飯店,讓他們遲點做,兩位老人邊走邊聊,說些各自子孫的事(情qíng)。
很快來到一片蠟樹下面,枝冠(挺tǐng)茂密,剛好能遮擋住正午陽光,空氣里帶著點臭味,那是下水道的味道。
這里離居住區不遠,主街兩邊因為有游客過來,所以裝修的(挺tǐng)干凈,充滿華夏風(情qíng),而不遠處僅隔了條街,卻完全變了模樣。
老棚戶區欄桿上掛滿衣服,跟韓宣差不多大的孩子四處亂跑,街道本就不寬闊,兩邊停滿自行車跟摩托車,出入都不方便。
煙囪里冒著白煙,剛好是做飯時間,有好多家都這樣,整個街道都朦朧起來,污水順著管道排出來,順著破舊水泥地面蜿蜒流淌,被車輛壓得四濺開來。
“你呢,老黃,最近怎么樣?”
老爺子拍拍花壇邊上的灰塵,不顧形象坐下去,露出笑容說道,見到那邊場景,微微皺起眉毛。
“還不錯,至少比以前好多了,我們小時候經常有警察過來驅趕,三建腿都被打折了,記得不?”
“就是上學那會走路一瘸一拐哪個,現在看不到那樣的(情qíng)況了,街坊前些年推舉我當鎮長,吃的苦多了才算是看明白,只有自己硬氣了,才不會受他們的罪。”
黃老頭說話帶著點東北口音,不算標準,兒時從父母那里學來的,幾十年都沒能改過來。
“當然記得,現在他怎么樣了?”
“在東邊墓地里埋著呢,都睡十幾年了,白血病,那會一幫人死的死,走的走,沒剩下幾個。”說話聲音很平靜,人到了一定年齡,生死就看淡了,黃文費力坐在老爺子(身shēn)邊,似乎腰不太好。
舒了口氣繼續開口:“知道你公司在市中心,不過平時沒什么事(情qíng),想著你要忙的東西多,就沒去打擾你。”
“當時你老子有生意頭腦,在這片地方就數他最富裕,連警察都不怕,不過我沒想到,你能把生意做這么大。”
黃老頭樂呵說完,伸手指指街邊店鋪:“在這誰不知道你,華人圈里都出名了,沃爾瑪就開在街對面,他們寧愿跑出幾條街,到你店里買東西。”
韓宣默然無語,站在爺爺(身shēn)邊,內心五味陳雜。
如今的美國雖然和一個世紀前相比,在種族平等上已經進步了很多,但無形的歧視仍然多多少少的存在著。
華人向來逆來順受,受儒家文化影響不喜歡爭斗,中庸思想已經深入人心,華人街跟周圍的繁華鬧市相比,就像是個被隔離的城中村。
現在是中午時間,竟然有許多住戶排隊到路邊的水井里打水,這在洛杉磯是很難想象的事(情qíng)。
韓宣突然覺得,所謂“只有華夏強大了,華人才會有尊嚴”這句話,是一個本末倒置的錯誤結論,美國對亞裔人的歧視,很大程度上是種族文化的歧視,并不建立在你的祖國是否強大上。
再看看美國黑人,從一個多世紀前的奴隸,半個多世紀前的二等公民,到后世有了黑裔總統,靠的并不是哪個非洲國家的崛起,而是他們自己對平等自由不懈努力的結果。
對美國黑人來講,有了黑裔總統,并不等于從此你是黑人,你就理所當然受尊重,美國黑人要擺脫偏見,需要他們每一個人繼續自(身shēn)的努力。
如果十個黑人里有三四個罪犯,他們做為一個團體,名聲自然不會好到哪里去。
這個道理對華人來說也很適用,要消除這些歧視,需要每個華人自己的努力,那些不以自己的努力來爭取尊嚴,而寄希望于依靠祖國的強大來得到尊嚴的人,在西方社會上是得不到尊重的。
比如(愛ài)爾蘭直到二十世紀中期,都是一個非常貧窮的國家,但(愛ài)爾蘭移民們,就沒有受到過像亞裔一樣的法律明文歧視。
RB人在二次大戰中,因為是來自敵對國,而被全部送去監(禁jìn),同樣是來自敵對國的德國人和意大利人,卻沒有遭受到同樣的遭遇。
韓宣一直待在牧場里,布朗大學又是以平等出名,盡管經常在書里、電視、報紙看到關于“種族糾紛”這個詞,但其實他并不太清楚。
現在見到唐人街落后的面貌,男孩明白了點什么。
他現在非常不舒服,(胸胸)口像是壓了塊石頭。
海外總共有兩千多萬華人旅居世界各處,自己也是其中一員,韓家能夠在美國立足下來,可又有多少華人跟眼前這些人一樣,落到了如此的境地呢。
沒人知道。
不過韓宣總覺得,華人不應該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