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的時間轉瞬即至。
營中諸事都已安頓妥當,有侯大貴、徐琿主持,趙當世很放心。除夕夜,趙營中也有小規模的慶祝,他與夜不收中精銳共六騎夤夜而出,徑投東南而行。快馬加鞭,及至正月初三清晨,抵達聚云寺。
從達州到忠州,途經多個州縣,一個不慎,就可能引起官軍注意。趙當世對此早有準備,只帶了包括周文赫在內的夜不收精銳五騎,規模甚小。他面容清秀俊朗,又著直裰、戴唐巾,稍加修飾,便如一個儒生般文雅,不知情者根本無法想象這位貌似文質彬彬的年輕郎君竟是手握雄兵,殺伐決斷的統帥。
隨從的五人照著他都打扮成蒼頭、馬弁模樣,故此六騎沿途雖多被哨卡盤詰,卻并無一個官軍懷疑眼前這個貴家公子的身份,更想象不到名震川東的大寇會從自己的眼皮底下從容過去。
往日,聚云寺內前來祝香禱頌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然而今日,山門緊閉,清凈幽寂。外貼一布告,說是寺內整頓,但趙當世知道,必是覃氏提早與寺中主持打了招呼,回避外人。
幾人下馬,周文赫叩開門,一個小沙彌從門縫里探出腦袋,一副不快神情,看來,他之前沒少被人打攪。
“師父吩咐,今日寺內整頓,不接待外人。”
不等他關門,趙當世迎上去,溫和道:“小師父,我等并非外人,而是應邀前來的客人,請你轉告主持,就說達州趙弟子求見。”
小沙彌看上去頂多八九歲,自是不知戰亂局勢,更不知趙當世等人身份。聽了“達州”二字,一拍腦門,睜大眼睛道:“哦!原來你就是師父所說要來的‘達州客’……進來是可以的,不過還需等我稟明師父。”
“無妨,勞煩了。”趙當世一直微笑著。
那小沙彌圓溜溜的眼珠又打量了趙當世等人一番后,躬身行了個禮,便復關上了山門。
趙當世聽到有個手下不滿地小聲嘀咕:“黃口孺子,規矩倒恁多。”遂正色告誡:“佛門凈地,不比俗園,入內后不可喧鬧跋扈、面有兇相。”
眾人皆道:“省得了。”
過不多久,山門“吱呀”開啟,依然是那個小沙彌露面,雙手合十朝趙當世禮了一禮道:“施主請進。”
趙當世也微笑回禮,眾人拔腿要走,那小沙彌忽地慌起來,竄出門來,展開雙臂阻攔:“且慢!”
眾人不解其意,趙當世和顏問道:“小師父,可是有不妥之處?”
小沙彌回道:“施主見諒,師父所言,只讓施主一人入內,余等可在寺外涼亭內等候。”
“什么?”周文赫等夜不收精銳聞言皺眉。寺院幽幽,不知底細,誰曉得里面候著些什么人。他們此來使命就是護衛,自不肯由趙當世單槍匹馬進去。
看趙當世有所遲疑,周文赫湊到他耳邊道:“不過個小兒,俺們一齊進去他豈能遮攔的住?”
趙當世不答,瞧那小沙彌,見他似乎覺察到了眾慍,然而卻一分半點兒沒有后退的意思,還是堵在門縫口,暗暗稱奇,轉念一想:“是了。這寺里人若派個成年和尚看門,我自可闖進去。如今僅僅派這小沙彌面對,我再逞強,就會落下個以大欺小的壞名。”又想,“這時我也可以佯裝大怒轉頭而去,嘿嘿,若這般,只怕正著了寺中人的道兒。事已至此,且不管他山上有虎沒虎,必要一行。”
思畢,不顧周文赫等不忿之色,對眾人道:“既如此,你等便在外少歇。外面事宜,由老周你做主。我自去面瞻禪師。”
他這一句話,實有兩層含義。第一層,淺顯易懂,就是下了命令,讓五人呆在寺外。這是軍令,周文赫等縱有不放心,也只能服從。第二層,就比較晦澀了。那小沙彌自不知道周文赫本就是這五人中的頭,趙當世此時再強調一句,周文赫機靈,當即明白這是提醒他們在寺外也要做足準備,一旦有變就要立刻反應。
那小沙彌放趙當世進來后就把門關上,還上了門閂。趙當世不以為意,朝前一看,只見松柏林立,草雪交雜,一條小徑蜿蜒其間,通向幽處。那一邊,又傳來鐘聲,渾厚綿長,給人以莊嚴之感。
“請小師傅頭前帶路。”
寺內似乎僧眾不多,趙當世跟在小沙彌身后一路走去,只見到一個中年僧人正在菜畦里薅草。他心想:“此地與別家寺院不同,既無多如牛毛的無事和尚,也沒有占地千畝的膏腴田地。只是在清凈之中自給自足、參研佛法。清修如此,怪不得會出個聲名遠揚的大禪師。”
這番想法并非空穴來風。趙當世長于陜北,又常年來回于川陜晉豫等地,對于當下各地寺田積弊是心知肚明。明代雖不似蒙元時期極為崇佛,但佛教依舊十分興盛。早期,明廷對于度牒的發放頗為嚴格,通常進行類似科舉的佛學考試驗證資格。不過到了中后期,一來管理松弛、條目荒廢,二來地方官有許多信徒,提倡佛教,三來每逢大饑荒、瘟疫等天災,朝廷常以賣度牒來斂財救濟,故而佛寺在全國各地不斷生根發芽,招徠徒眾,至今氣象已不下前朝。
寺院僧人一般是靠善男信女的捐贈或打理小規模的田地自給,但隨著人員漸多,往常的手段已經不能滿足寺院開銷。故而明初對于大寺“給田贍僧”的手段逐漸普及到了各個寺院。寺院憑借各種手段不斷擴張名下寺田,多者萬余畝,小者亦有數十百余畝,且多為肥沃土地。這些田產完全超出了寺院所需,甚至多到寺中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