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常一樣,覃進孝早早就上了(床床),卻翻來覆去,久久沒能進入夢鄉。自打在沔縣負氣而走,他一直逗留于秦嶺南麓,依靠打家劫舍維持軍需。然而凜冬已至,條件惡劣如斯,僅僅依靠剽掠,又能支持多久?手下的千八百兵士到了后來,基本上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好在這些施州出來的老兵忠心耿耿,誓死追隨著覃進孝,如此,他的這支隊伍才不至于分崩離析。
兵士們忠心,(身shēn)為主帥的覃進孝不能沒有良心。為了給弟兄們討一條活路,他萬般無奈下,向孫顯祖表達了歸順的意愿,而在孫顯祖接受他的請降后,他始得以帶著兵馬,躲入沔縣,不再遭受那折磨甚人的風雪。
入城后,孫顯祖和一些官軍軍將明面上對他笑臉相迎,但敏感的覃進孝還是感受到了對方眼中的不屑與嘲弄。是啊,和薛飛仙這些泥腿子不同,覃家從前可是正兒八經的大明官軍,降了賊寇不說,這下又腆著臉復入官軍制下,如此搖擺不定,不說旁人,單覃進孝自己亦慚愧非常,自覺在人面前,都抬不起頭。
孫顯祖的人看不起自己也就罷了,連同為新附的薛飛仙也拿樁作勢,狗眼看人低,處處顯示出非凡的優越感。甚至還在酒后大放厥詞,狂言朝廷能容忍他這樣的“白(身shēn)”,卻未必會容許覃進孝等“反復之徒”再次投機。孫顯祖就這件事特意找人安撫了覃進孝,說天家一視同仁,不會差異對待。覃進孝自不會因為薛飛仙的挑釁而躁動,但傷疤屢屢被揭開,難免痛苦羞慚不已。
說一千道一萬,這些都是外事,非常時期,忍一步也就過去了,可真正使覃進孝備受煎熬的,卻是他的內心。
他心中放不下的事有二:一曰親人,二曰(情qíng)義。
感(情qíng)用事的人往往感(性性),覃進孝就是這么一個人。他可以在憤怒下不顧(身shēn)份與五六條獒犬當街廝斗,也可以在自己的幺妹生病昏迷時泣不成聲。總之,他的外在表現受(情qíng)緒的影響極大,“喜怒不形于色”是他的父輩祖輩常常告誡他的話,但他天生心里就藏不住事,故而雖已三十有余,行事作風還如同十七八歲的輕狂少年無二。
覃施路與覃奇功可以說是現在他(身shēn)邊最親近的人,無論從血緣還是感(情qíng)上都是如此。說嫉妒覃奇功,那是不可能的,覃進孝對這個足智多謀,沉穩練打的叔叔實是發自內心的崇拜,他們之間的聯系,不單是叔侄,更多的還是兄弟。覃奇功對他而言,是個努力追趕的目標,而非競爭者。
至于覃施路,那不必說,是覃進孝從小看著長大的。長兄如父,無論處于何種惡劣的(情qíng)緒下,覃進孝只要看到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妹妹,那鋼鐵一般堅硬的心腸,頓時就會化為繞指柔。如果需要,他會毫不猶豫砍下自己的一只手,來換取妹妹短短一刻的平安幸福。
這兩個人,都是他難以割舍的至親。他想念著他們。這完全出自于對親(情qíng)的追求與渴求。
比起他們,趙當世這個人,則會使覃進孝陷入深深的自責與悔恨。
或許用“潤物細無聲”來形容趙當世,是最為貼切的。原先在趙營時不覺得,直到現今在沔縣處處遭人白眼,覃進孝才恍然發現,自己當初,是受到了多么的照顧與優待。
無論是軍將任命還是文員安插,裝備供給還是糧秣補充,只要覃進孝開了口,趙當世就從來無有不(允yǔn)之時。回過頭想那時,覃進孝真切地從自己的行為上明白了什么叫得寸進尺,貪得無厭。再仔細想想,自己當初之所以這般有恃無恐,歸根結底還是歸咎于瞧不起趙營的流寇(身shēn)份。
世鎮施西的忠路覃家有什么理由屈居于一個小小的流寇手底下為他賣命?這是覃進孝時常質問自己的話,也是這最后的一份尊嚴苦苦支撐著他驕傲的心理。可真到了如今的處境,他才曉得,忠路覃家算什么?或許放在施州有些頭面,放在這漢中府或是別處,壓根就沒有人關心,更別提從心底里敬佩。大部分時間,偽善的人們甚至連忠路這個地方、覃氏這個姓氏都不曾了解。
在這個比拼拳頭的時代,那些個看似光鮮亮麗的榮耀、家世,其實都是虛無縹緲的夢幻。草莽能在一夜之間纏上金腰帶,坐上太師椅,指揮方遒;官宦貴婦也能在一夜之間淪為下((賤jiàn)jiàn)的牝犬,在她們眼中的((賤jiàn)jiàn)民胯下婉轉承歡。
自己錯了,而且錯的太離譜。
當局者迷,只有跳出了這個圈子,覃進孝始才看清往(日rì)自己的所作所為以及趙當世的百般忍讓、包容。以怨報德,不是他的風格,但遺憾的是,在趙營,就因為心中那口始終咽不下去的氣,他真真切切是這么做了。
沒有報答趙當世的收容之恩,而是反面事仇,覃進孝忍不住在心底里罵了自己一句“忘恩負義”。
然而木已成舟,即便自己有心悔改,卻也無濟于事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在每個不眠之夜,覃進孝的腦中都反復回((蕩蕩)蕩)著這句嘲諷。
“唉……”白(日rì)疲憊,到了夜里,卻精神百倍,覃進孝側臥于榻上,聽著窗欞在外頭寒風的吹擊下發出的細碎聲音,喟然長嘆。
漫漫雪夜,如何熬過去?覃進孝不知道。實際上,天明之后,他就要繼續面對虛偽的孫顯祖、驕狂的薛飛仙、自己那些迷茫的手下們,或者是將來的趙當世。比起這些,他只希望,能永遠躲在(床床)上,讓黑夜永遠進行下去。
屋外,更夫又“篤篤篤”敲了竹梆子,覃進孝正在努力回憶是四更還是五更,門口忽然傳來敲擊聲。
覃進孝左眼皮猛地一跳,他什么都沒說,鬼使神差鉆出被褥,連外衣也不披,就撞撞跌跌前去開門。
門一開,冷風登時撲面襲來,但當他看清來人的面容,卻全然顧不得什么寒冷,兩行(熱rè)淚幾乎就是在瞬間,從眼眶內傾瀉而出……
兩(日rì)后,定軍山北的一片雪地內,支起了大大小小數以百計的簡陋軍帳。這些軍帳并非連續排布,而是大致分成了兩大塊,一塊在西,一塊在東,東西之間,相隔一里左右,也有一座小臺正在加班加點地修造。
惠登相的貂帽上粘滿了晶瑩的雪片,寒風中,就連他的鼻孔處,也有清液垂垂(欲yù)滴,他吸了兩下鼻子,對著(身shēn)包裹成球也似的周清道:“孫大人也恁的仔細,受降就受降,還非得整得這般隆重。”
周清覷他一眼,說道:“說到底,還不是為了他自己。不隆重,怎么顯得出咱們的來頭,到時候又怎么向朝廷狠狠邀上一功?”
惠登相笑道:“其實也未必沒有固結我二人之心的意思。孫大人果然老于世故,這壘土為臺的工作看似多此一舉,實則帶利頗豐。”
周清點頭道:“是啊。氣溫極寒,他只需將土一堆,灌些水下去,這受降臺自然就成了。我看眼下這進度,最多明(日rì),臺子將能筑好。”
惠登相沒再說這臺子,轉移話題道:“你說孫大人沙場出(身shēn),本是個不畏艱苦的好漢,這么這些年下來,反而(嬌交)貴了,非得等正式受降那天,才肯露面?”
周清哼哼唧唧道:“人老了,自然惜命了。咱們畢竟土坷垃出(身shēn),他總得有些防備。聽說東邊那一支官軍,也不是他的嫡系,而是川中新近增援來的客軍,只怕真要到了受降那天,他才會帶著體己人出現。”
兩人在趕筑中的受降臺周邊轉了轉,抬手望向遠處在漫天雪花中迷蒙若隱的官軍營盤,久之,惠登相道:“你說這川軍忒也耿直,營頭都挨著這般近,咱們百般邀請,卻都拒絕見上一面,還說什么孫大人未來,受降儀式未成,就恕不碰面。什么玩意兒,真把自己當大爺了?”
周清打個哈哈道:“人家可是川中侯帥的兵馬,出了名的剛硬。說實在的,早前老李、老張他們,沒少在侯良柱手下吃虧。”
惠登相干笑兩聲,聲音猶如鴉鳴,說不出的干澀沙啞,他笑完,乃道:“受降儀式在后(日rì)早上?”
周清點點頭:“我和孫大人說定了,后(日rì)己時一刻,雙方人馬于此臺下相會,不見不散。”說完,頗有幾分得色地掃了掃惠登相,似乎為自己與孫顯祖德關系而感到自豪。
惠登相尷尬地笑了兩下,連道:“周兄有板眼,兄弟我到時候就全靠周兄引薦了。”
周清滿不在乎地擺擺手,算是答應了。惠登相自顧自笑了一會兒,見他邁步走了,搶到前面,道:“周兄,孫大人既是后(日rì)己時前來。那么咱倆可早起,你來我帳里,一同用早膳。”
他這么一說,周清腳步一滯,扭過腦袋,略帶疑惑道:“我沒早上吃飯的習慣。”
惠登相忙搖頭道:“周兄這就錯了,想受降那天,千軍矚目,你我若不酒足飯飽,立于臺上,到底有失‘精神,在官軍面前失了勢,未免就會遭人看扁。反正我的居帳距離此地較近,周兄順路經過,來喚我,一并吃點無妨。”
他說這話時表(情qíng)語氣都極為誠懇,周清看他模樣,心思:“姓惠的想巴結我。”同時又想,“投順官軍這事,我為主導無疑,今后有的是機會慢慢與姓惠的周旋,他誠心邀我,我一味拒絕,惹惱了他,恐對今后長久之計造成影響。”
如此想罷,方答(允yǔn)道:“既然惠兄一片赤誠,我也不好壞了這番心意。那好,后(日rì)晨間,我來尋你。”
惠登相聞言,臉上大喜,連聲道謝,肚里卻對周清的托大倨傲怒不可遏,只是他已有定計,自不肯在此時露餡。僅僅暗懷心思,滿臉陪笑著跟在昂首闊步的周清(身shēn)后。
一(日rì)后,定軍山周圍風平浪靜,只是,在沔縣,有一支兵馬,悄悄出城。
受降(日rì)當天,天微微亮,心(情qíng)激動的周清就頂著整晚未眠而成的熊貓眼趕到了惠登相營中。據他說,起得早些,先去受降臺候著,也可給孫大人一個謙卑守禮的好印象。
此時雖臘八早過,但惠登相還是做起了好些臘八粥。周清一入帳,便聞到了撲面而來的清香。
“嗯,好香。”經過這幾天對惠登相的觀察,周清對他已經完全占據了心理優勢。所以入帳后也沒有顧及,大馬金刀,就一(屁pì)股坐到了上首。
“周兄請用。”惠登相十分恭敬,親自從大鍋里勺了一碗臘八粥,小心翼翼地端到周清面前,“臘八那會兒還余下些材料,就將就著做了些粥,周兄嘗嘗。”
周清滿意地點了點頭,接過碗,抿了一口,清香登時滿溢在他口中,他稱贊道:“果然不錯,足夠提神。”說罷,筷也不用,大嘴一張,連吃幾口,眨眼間,就把一大碗粥都下了肚。
吃罷,尚有些意猶未盡,一邊把碗遞給惠登相,示意他再盛一碗,一面抹著嘴,道:“不過這粥好是好吃,現在吃,卻感有些不吉利。”臘八節有祭祀的意味存在,在這個大喜的(日rì)子嘗之,的確有些不合時宜。
惠登相微笑著,慢慢將碗放到一邊,笑容里透出一分詭異。周清突感氣氛有異,但還是強自鎮定,道:“你怎么了?”
“沒事。”惠登相輕松地聳聳肩,嘴角微裂,露出一抹更為瘆人的冷笑,“今(日rì)喝臘八粥并無不合時宜之處。”言及此處,頓了頓,輕描淡寫道,“因為今(日rì)便是周兄你的祭(日rì)呀!”
周清臉色霎那慘白,下意識想要起(身shēn),誰料背后不知何時兩人手持粗繩,(套tào)到他(胸胸)前,將他和座椅綁了個結實。他(情qíng)急之下想要大呼,但就在他張開嘴的那一刻,眼前刀光一閃,而后,在眾目睽睽之下,人頭滾落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