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褒城,已是遲暮時分,從山中回城的路上,趙當世與華清各有所思,都沒有說話。趙當世進城不久,街角處一騎飛馳來,馬上的是龐勁明,他在趙當世(身shēn)前勒停馬,拱手道:“大都督,漢中府消息。”
聽到“漢中”二字,趙當世下意識回首去看華清,卻見她不知何時已下了所乘的小白馬,消失不見。而那馬的韁繩,現在一個兵士手里握著。
“郡、郡主說,說謝、謝大都督伴游之(情qíng)……”那兵士本不過是個守城小兵,(陰陰)差陽錯接了韁繩,現在看到趙當世目光投向自己,急忙解釋。只是他生平頭一次與趙當世這等的大人物說話,也不知是緊張還是天生口吃,短短一句話,愣是講的結結巴巴。
華清雖不告而別,趙當世并沒有半分的責怪之意,他輕輕應了聲,給予那緊張的兵士一個和善的微笑。卻聽腦后龐勁明“咦”了聲道:“都督,你腰間……”
趙當世循聲轉視自己的腰部,只見腰帶內側,不知何時,插上了一朵藍瑩瑩的小山花。他不(禁jìn)笑了笑,回來路上,一如去時,是兩人同乘黃驃馬,直到褒城在望,才分開以避嫌。想來腰間的這朵小花,就是二人一馬時華清趁著自己不注意偷偷插上去的。
“你剛才說漢中?”遐思沒有持續多久,談及軍事,趙當世臉一變。
龐勁明也很快回到正題上,應聲回話:“正是。柳紹宗已經答應下來,瑞王那里由他去談。”
趙當世微微點頭,手腕一抖,將小花插得更穩些,然后與龐勁明并馬邊走邊談。
“接收百姓的事,他也同意了?”
龐勁明認真道:“嗯。起初他還有些猶豫,但后來同意了。不過他說先得見到郡主,他才肯收人。”
趙當世輕蔑一笑道:“人又不需要他養,他只是擔心像上次那般出岔子罷了。”
龐勁明又道:“孫顯祖那邊屬下也已打探過,這老蓋巴自打那一敗,怕是嚇破了膽、嚇丟了魂,回城至今,再也沒出門一步,他的人,也盡數折沒了,不必擔心。”
“這便好。”
昌則玉策動了這一次以郡主換取兵糧的交易,而他后來又一石二鳥,意(欲yù)借機將困擾趙營多(日rì)的冗余人員一事解決。具體的((操cāo)cāo)作是將營中析出的近三千多號老弱婦孺作為交易的籌碼之一推到漢中府去。這些人與趙營的軍將兵士都沒有直接關系,完全是各營掠奪來奴隸丁口,不必擔心清掉他們會引起動((蕩蕩)蕩)。這些人既無法提供足夠的勞動力,又得消耗大量的糧草物資,是必須得清理掉的包袱。但這么多人,礙于良心,趙當世實在不想驅散甚至是屠殺了事,昌則玉也明確反對這種不利于軍心穩定以及外界觀感的暴行,所以思來想去,不如全丟給漢中城。畢竟是大明的臣民,想來入城后待遇再差,至少還能求得一命。如此一來,趙當世心理上的負擔與罪惡感,也能降到最低。
“兩(日rì)后將與柳紹宗的人再談一次。屆時,便將交接地點、(日rì)期以及具體兵糧數目等細節敲定下來……”龐勁明仔細的將自己早已擬好的報告一一道來,趙當世貌似全神貫注聽著,其實,他的心早已飄到了別處。
美麗動人,又溫柔可(愛ài)的華清郡主這次,怕真的要離開趙營、離開自己了。而這一別,將會是永遠。
趙當世暗自嗟嘆不已,一想起白(日rì)與華清的歡聲笑語,(胸胸)中那顆熾(熱rè)的心似乎像被大鐵錘不斷重擊,又悶又痛。那夢一樣的場景或許今后也只能在自己的夢里重現。
可他卻對此無能為力。他要對自己的將士們負責,要對趙營上下一萬多條(性性)命負責。他討厭現實,可他又不得不向著現實一次又一次的低頭。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只是一個流寇。一個卑((賤jiàn)jiàn)、兇殘、狡詐、虛偽的流寇,一個在世人眼中,尤其是在官宦眼中十惡不赦當天誅地滅的流寇!
但他不恨自己是流寇,他只恨,十多年來,也許是頭一個令自己心動沉醉的女子,偏生是個郡主。
趙當世真的想罵娘。
龐勁明匯報完(情qíng)況,兩馬剛好走到趙當世所住的何府前,他見趙當世面色(陰陰)郁似乎無心多言,告了個理由就走了。
街上空寂無人,何府的門前,也沒有兵士職守,這當口,一股無比錐心的寂寞感突然沖上趙當世的心頭。他心念一動,幾乎要策馬揚鞭,徑直去尋回華清傾訴衷腸,然而,坐下的黃驃馬卻在這時候長嘶一聲。
多么清亮、有力的一聲長嘶!
如醍醐灌頂般,趙當世渾(身shēn)一顫,原先揚在半空,已準備拍落馬(臀tún)的右手,也隨著慢慢落下,輕撫在了濃密而粗獷的馬鬃上。是啊,比起兒女(情qíng)長,或許這才是自己的歸宿,上天之所以給予自己這么一個可望不可及的郡主,一定是想告訴自己,戰馬、長矛、鐵甲乃至冰與火、血與(肉肉),才是自己真正的歸宿。
他順著黃驃馬的脊背,一遍又一遍理著粗繩般的馬鬃,猶如機械,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巡行的邏兵們一次次經過何府門前,他們都見到了坐在馬上,睜目凝思的趙當世,但是沒人敢上去問詢一二。也不知經過了幾次,直到何府前只剩下一匹孤零零的黃驃馬被拴在哪里,他們才在心中暗想這奇怪的大都督終于進了門。
深夜,漢中城。
數盞油燈映照得室內燈火通明,兩人相對而坐,一個柳紹宗,一個則是瑞王朱常浩。
柳紹宗偷摸著看看瑞王,原本頗有福態的他,現今雙頰間竟然微有些凹陷,眼眶處暗紋遍布,不用說也知,定是(愛ài)女蒙難給他帶來了太大的心理壓力。
“王爺……”柳紹宗吁著氣說話,深怕聲音太大,刺激到本就有些衰弱的瑞王,“這次的機會絕不能錯過。”
瑞王抬起雙眼,眼里盡是憂愁與疲憊,卻沒說話。
“現在的局勢王爺想必也知道,略陽的官軍新敗不久,北面洪總督亦無暇南顧,他趙賊挾數萬之眾,實已穩控漢中周遭。你我再想以力奪回郡主,只怕成功之數微乎其微。”柳紹宗其實有點急,上一次眼看大功在望,卻給人攪黃了,惹了一(身shēn)(騷sāo),丟功又丟人,這次一雪前恥的機會說什么也不能放過,“彼既有和談之意,我等何不順勢而為?”言及此處,面轉憤憤,“且孫顯祖那老狗臂膀盡折,再也無法從中作梗了。”他從一早就認定,前番的失利,就是孫顯祖下的絆子。
瑞王依然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算是對柳紹宗的回應。
“趙賊的要求不算過分,錢財乃(身shēn)外之物,郡主千金之軀才是最要緊的。”柳紹宗唾沫橫飛,“其中輕重,王爺必然掂量得出來。”
瑞王斂聲良久,這時方道:“你適才說,趙賊提出什么要求?”他的聲音綿軟無力,毫無中氣可言,虛弱之態盡顯。這也怪不得他,華清自小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恨不得給她世間最好的一切,而且之前他一直謀劃著該給寶貝女兒找個什么樣的如意郎君,這一場風波,算是讓他原先的美好計劃與愿景,登時幻滅,心理上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這還不算,因為華清這事,他的原配夫人,華清的親生母親一病不起。瑞王崇佛不好女色,與原配感(情qíng)篤深,這些時(日rì),為了照料王妃亦是費盡了心思精力。府內外的諸多業務,也都因趙營掐斷了交通而陷入停滯乃至于危機。重重壓下,由不得他還能心廣體胖。
柳紹宗等到了重點,正正(身shēn)子道:“趙賊要米糧一萬石。”他說罷,覺察到瑞王的眼皮瞬間一跳,有些擔憂,試探問了聲,“王爺,這數目……”
對倉儲巨萬,錢糧阜如山積的瑞王來說,一萬石的糧食還是出得起的,即便這數目已經幾乎相當于江淮等地一些縣城的倉稟儲量,但為了換回心(愛ài)的女兒,他也不會眨一下眼睛。他擔心的,不是這個。
“除此之外,還有一項。”瑞王重抬眼皮,提醒柳紹宗。
柳紹宗“哦哦”兩聲,旋即說道:“趙賊說他營中有災民三千,要一并發入城中。”
“豈有此理!”剛才還是病懨懨姿態的瑞王突如其來叫起來,把柳紹宗驚呆了,“這趙賊當真是得寸進尺,什么災民,本王看,分明是三千刁民!讓這些人進了城,我瑞藩還有安生(日rì)子過嗎?”
柳紹宗看著瑞王忿忿不平的模樣,對他的過激反應不太理解,過了小一會兒,瑞王逐漸平復下來,瞥他一眼道:“這件事,絕不能讓劉大人知道。”
聽聞“劉大人”三個字,柳紹宗的眼前立馬浮現出劉宇揚一板一眼的嚴正模樣,隨后,他猛然想通了瑞王憤怒的原因:漢中城的官儲兵糧早在數月前就已經告急,全憑著瑞王拿出府藏支持,才得以延續。所以,讓那三千人入城,實際上就是憑空給瑞王塞了三千張吃飯的嘴。瑞藩素以崇佛善布著稱,瑞王礙于名聲,不可能無動于衷任由那些人流離失所、餓死凍死,即便控制額度,長期下去,付出巨大在所難免。到那時候,瑞藩需要承受的代價,絕不僅僅是一萬石糧食可以比擬的了。
這是瑞王擔心的關鍵,瑞藩家底再厚,也無法長期供應現有的全城兵士,更別提再來三千人了。而之所以不能讓劉宇揚知道這件事,主要是怕這個悲天憫人、一(身shēn)責任感的官員,會不顧一切將這三千人收納進來——錢糧畢竟不是出在他(身shēn)上,他動動嘴皮子做個好人清官,最終(肉肉)痛的還是瑞藩。
想透這一節,柳紹宗不(禁jìn)著急起來,瑞王若不同意,那么這立功的大好機會,怕又是要黃。他柳紹宗不過是個出力的,真正有籌碼能拍板的,還是瑞王。
“王爺,請三思,真的要因為那三千人而放棄這救回郡主的良機嗎?”
“唔……”瑞王也很糾結,保養得宜而顯得白凈滑膩的臉龐也在這時候蹙起了無數皺紋。一方面是瑞藩的家業,一方面是自己的親(身shēn)女兒,他著實兩難。他甚至后悔自己生有一個女兒。
“若是能讓趙賊在三千人的數目上做讓步,我愿意接受……一千人吧。”瑞王深思熟慮后,略帶些期盼的對柳紹宗說道。
柳紹宗搖搖頭,失望道:“趙賊的人說了,條件就擱在這里,一萬石糧食,半點不得少;三千人,一人不得克扣。否則一切免談。”這是趙當世特意囑咐過龐勁明的,趙營已經處在抉擇的風口浪尖上,最忌諱的就是來來去去的談判徒耗時間。所以,趙營的態度就是一口價不還價,一方面故作強硬,給予漢中方面壓力,一方面也便于趙營盡快做下一個決定。
“他媽的!”一向養尊處優,附庸風雅的瑞王難得在外人面前爆起了粗口,但值此關頭,柳紹宗完全不感到訝異。他自己現在也急的想罵人,既想罵處處為難自己的趙營,也想罵優柔寡斷的瑞王。
“王爺,需要添些油嗎?”屋外,仆人覺察房內的光線暗淡些許,小心問道。
“滾開,別煩本王!”瑞王好生焦躁,罵罵咧咧,“平(日rì)里對你這些下((賤jiàn)jiàn)的奴婢太和善了,沒大沒小的,真惱了本王,將你們盡數……”瑞王喜怒無常,平和下來完全與世無爭姿態,真怒起來,也很兇暴。王府中有好幾個經年的老仆人都是因為小小的疏忽,惹怒了他,給打成了殘疾。
當下瑞王本想說“將你們盡數宰了喂狗”,然而話到嘴邊卻停住了。柳紹宗不安地瞅了瞅愣在那里的瑞王,輕喚一聲:“王爺?”
“有了!”瑞王忽道,眼神一閃,臉上居然帶了幾分微笑。
柳紹宗不明就里,問道:“什么有了?”
瑞王向他招招手,讓他靠近些,小聲道:“我有一計,不必趙賊退讓什么,可解那三千人的苦惱。”
“請王爺明示。”柳紹宗完全不認為這么個腦滿腸肥的王爺會想出什么靠譜的主意,僅僅是因為客氣才裝作聆聽。
瑞王“嘿嘿”笑了笑,同時扯了扯柳紹宗的袖角,道:“三千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把他們全都……”說到這里,用手做一個下斬的動作,續言,“做得漂亮些,準保不露痕跡。我再幫你圓圓場,既能救回華清,保不齊你除了這功還能掙些軍功,如何?”
柳紹宗大驚失色,他驚,不在于眼前這位這位王爺計謀的巧妙,而在這素信佛道的王爺內心的殘忍與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