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天(欲yù)雪,能飲一杯無?”
灰蒙蒙的天空下,雙手互插袖中的郭名濤隔著柵欄,望向天際邊那藍黑交接之處,腦后卻傳來一聲長吆。
“什么晚來?這可快要(日rì)出了。牛頭不對馬嘴。”郭名濤怕冷,腦袋動也不動,看著前方說道。
路行云與他并肩而立,學著他朝遠方眺望,嘴上不忘問道:“瞧什么呢?”
郭名濤目不斜視,道:“看(日rì)出。聽幾名兵士說起,這邊的(日rì)出好看,我怕(日rì)后再也瞧不見了,今(日rì)特地過來瞅瞅。”
路行云哂笑道:“郭兄真好雅興。我軍都朝不保夕了,你竟還有這份悠閑,佩服,佩服!”邊說,邊假裝作揖。
郭名濤白他一眼:“我就整天提心吊膽又有何用?我又不是沈水的龍王,((操cāo)cāo)點心就能將水收了放軍隊過去。你說的,我軍的都朝不保夕了,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我及時行樂,又有什么不妥?”
路行云見他較了真,笑笑道:“妥,大大的妥當!”說完,嘆了口氣,“話說回來,大軍已經在此間停頓了快十(日rì),眼見再過兩(日rì)就要十二月,咳咳,時不我待吶!”
“這我知道。”郭名濤幽幽說一句,“闖將這幾天忙上忙下的,可不就為了此事焦心?對了,聽說覃千總不(日rì)將歸營,你會隨軍嗎?”按編制,路行云是覃進孝所部先討軍左營的參謀,可之前在(射射)洪分兵的時候,趙當世考慮到事關重大,沒有繼續留路行云在覃進孝(身shēn)邊,而是照老規矩將老本軍參軍覃奇功配給了覃進孝暫為輔佐,路行云則跟著老本軍諸部南下來到了這里。郭名濤聽說了覃進孝被南調的消息,故有此問。
“鬼曉得。”路行云撇撇嘴,“闖將他老人家不信任我,怕是接下來我都將在此給郭兄你作伴了。”說完,嬉笑兩聲,可神(情qíng)間頗顯落寞。
郭名濤沉默一陣,慢慢道:“其實這還遂了你意,能留在這里,豈不是有更多機會見著郡主?”
“他(奶奶)(奶奶)的!”路行云佯怒罵他一句,“你這廝,什么時候也會耍貧嘴了!”他說著,捶了郭名濤一拳,郭名濤也“哈哈”笑了起來。他倆此前對留在趙營的華清其實十分擔憂,怕趙當世或者其他軍將忍不住,行禽獸之事。然而到目前為止,趙當世的親(身shēn)示范下,趙營全軍對華清都執禮甚恭,并無半點冒犯褻瀆之處。他倆安心之余,對趙營、趙當世的印象不由又好上幾分。
“咱們在趙營一(日rì),便可多保護郡主一(日rì),若(情qíng)況有變,需得第一時間護送郡主脫離險境。”路行云與郭名濤不約而同想到了這一點。但其實,他們都知道,“保護郡主”云云都是他們自欺欺人的想法,“護送郡主脫離險境”也無異于癡人說夢。雖心知肚明,可他倆之間從未有人真正點破這一層窗戶紙。或許對于他們而言,華清郡主已經漸漸成了他們繼續生存下去的精神支柱,他們恐懼有一天將話說穿,小心翼翼構建起來的精神世界就將在一夕轟塌無存。
“你倆怎么在這里?”二人腦中各有所想,都怔怔遠眺天邊那慢慢出現的霞光出神,不防又有人來到。
“哦,是楊行人。”郭名濤循聲看去,認得眼前眉宇間有些許焦急的這個白凈后生。此人叫楊紹霆,現為稽查使劉孝竑手下的一名稽查行人。他此前曾暗地里給過郭名濤一些消息,令郭、路頗為受益,故而三人之間關系不錯。
“營里軍紀嚴明,劉稽查更是鐵面無私,若讓他知道你倆擅自來此地,只怕……”楊紹霆點到為止,但一臉嚴正。
“果真是劉張飛的好徒弟。”路行云偷摸著吐吐舌頭,自思,旁邊郭名濤拱拱手道:“我適才給今(日rì)輪值的百總打過招呼,不礙事。”
楊紹霆不容置喙,道:“那更不行,劉稽查要知道,只怕那百總也得一并受罰了。”說著,又道,“二位跟著我走,速速離開此地,尚可無事。”
郭名濤與路行云相視咋舌,想不到趙營的紀律居然已經嚴格到了這種地步。他們曾經巡檢過許多官軍部隊,完全做不到這樣的令行(禁jìn)止,更別提流寇了。趙營以流寇之實,竟自律如此,當真匪夷所思。
楊紹霆與他們關系雖好,但卻素以公正不阿著稱,郭名濤相信再磨蹭下去,這后生真會“秉公執法”,只好失落地瞥了眼天邊那尚未冒出的旭(日rì),點頭答應。三人正(欲yù)離開,不遠處的北大轅門外,突然歸來一批騎兵。
“是韓總兵的人。”楊紹霆直直立著,呆看向那群神龍活虎的騎兵,眼中蘊含著艷羨欽佩。路行云偷眼看看他,暗自嘀咕,也不知趙當世、劉孝竑用了什么洗腦的法子,居然讓這么一個大好后生真的把趙營當成了自己的家。
營外了騎兵與守門的兵士來去通傳了(身shēn)份,營內兵士將門打開,一將一馬當先飛馬入營,瞭見郭名濤三人,駕馬小跑過來,笑道:“幾位起的好早,可是來迎接韓某的?”
說話的是飛捷營總兵韓袞,郭名濤與路行云與他打過幾次交道,知道此人雖為武夫,但態度和順、懂得禮節,所以對其頗有好感,就也恭恭敬敬回了禮——趙當世再怎么看重讀書人,趙營畢竟是武人為臺柱,武貴文((賤jiàn)jiàn)依然是不說的規矩。
“呵呵,晚間出巡,收獲不錯。”韓袞面容上顯出微微的倦怠,不過看上去心(情qíng)上佳,他豎起拇指向后指指,“后面一群客人,等著見主公,韓某這里先別過了。”
郭名濤三人點頭答應,韓袞隨即呼哨一聲,數十騎立時馬蹄飛踏而去。飛捷軍騎兵是趙營精銳,郭名濤與路行云早前對軍務多有接觸,并非只會埋首讀書的酸儒,朝陽下見到英姿勃發的韓袞以及雄壯英武的騎兵飛嘯而過,也不(禁jìn)從心里發出贊嘆。
然而,前頭十余全副武裝的騎兵掠過,后頭緊跟著的,卻是同樣騎于馬上,百姓裝束的七八人,他們臉色都是一派頹喪,看樣子就是韓袞所說的“客人”了。
當其中一人打馬而過,路行云眉毛一聳,問郭名濤:“郭兄,你剛才看到沒,那人,那人的樣貌……”
郭名濤亦是疑云滿面,點頭回答:“看上去不類你我,似是,似是胡人。”
三人再將目光投去,看到的,卻只剩飛揚起的塵土。
趙營的中軍大帳外,韓袞精神抖擻地翻(身shēn)下馬,帳外周文赫上來牽住馬,道:“主公正在吃早膳,總兵稍等。”
韓袞打量他兩眼,笑著道:“老周,(身shēn)體好不少啦。”自打在褒城(身shēn)受重傷后,這護衛趙當世的職責基本都由龐勁明代替,韓袞與趙當世經常見面,這幾(日rì)來倒是頭一遭看到周文赫。
周文赫臉黑如鐵,看不出什么動靜,但道:“(身shēn)體基本痊愈,可以繼續效力。”言罷,緊抿嘴唇,不再言語。
韓袞曉得他本就少言,經歷這一場風波后更是孤僻內斂了不少,也就不再與他說笑,專心候在帳外。也不知是不是馬蹄聲驚動了趙當世,只一小會兒,周文赫就讓韓袞進去了。
來到帳里才發現,趙當世還端著一個竹碗在喝粥,韓袞還沒說話,趙當世先道:“老韓,吃東西沒,來來,先吃完(熱rè)乎的粥,暖暖(身shēn)子。這粥里加了蓮子、棗子,甚是香甜可口!”
韓袞笑道:“不必了,沒吃早飯的習慣,不餓。”說話間,趙當世已經囫圇將一大碗粥咽下了肚。
“舒爽!”趙當世摸著肚子,伸個懶腰,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主公,昨夜夜巡,在西北面找到些‘客人’,順便請到了營中。”趙當世不拘小節,韓袞也就沒那么多拘束,徑直走到了他(身shēn)邊。
趙當世笑笑道:“什么客人,好像很有來頭的樣子。”
韓袞點頭道:“是有些不同凡響之處,我讓他們進來,主公一看便知。”說完,拍拍手,帳外周文赫問音放行,當即七八人掀開帳門魚貫而入。
趙當世抬頭看去,掃視一遍,視線卻在站在最前一人的臉上停了下來。他側頭看看韓袞,這才明白他所說的“非同凡響“是指什么,不再喝粥,朝那人招招手道:“灰衫者,上前來。”
那站在最前,(身shēn)著灰衫的男子聞言,很聽話地走近幾步,趙當世仔細將他打量一遍,開口道:“你不是明國人。”他現在算是看清了那人長相,臉長頷方、高鼻深目、頭發帶卷,雖然穿著長衫,但一看就不是漢人。
“小人是明國人,真真實實的漢人。”那灰衫者連忙說道,兩手握拳不斷搓著,大為慌張,但一口官話,很是純正地道。
“我漢人都是直發黑目,而你卻是卷發棕目,怎么敢自居漢人?”趙當世有心戲謔故作嚴肅質問。
那灰衫者擺手解釋:“將軍誤會了,小人名叫杜純臣,雖然樣貌有所不同,但確實是漢人。”說到這里,咽了口唾沫接著說道,“小人是廣州府香山縣壕鏡澳人氏,自小由母親撫養長大,之所以被將軍誤會,實因小人的生父乃佛郎機人。”
“原來如此。”趙當世點頭說道,“無怪你酷似番夷。”
那自稱杜純臣的灰衫男子忙不迭道:“是,是,全因這層關系在里頭。”言及此處,嘆口氣,面露惆悵,“可恨我那佛郎機爹給我生成這般模樣后不見了蹤影,曉得小人從小到大,受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白眼!”
趙當世與韓袞等聽他這么說,啞然失笑。這杜純臣長得不同,說話也是不同。短短片刻時間,就忘卻了自己“階下囚”的(身shēn)份也似,開始編排起了自己那個死鬼老爹,還一副義憤填膺模樣,倒是個妙人。
所謂“壕鏡澳”,即之后的澳門,自嘉靖年間第一批佛郎機人到來,至今已為他們盤踞了很久,雖然不合法,行政上仍然屬于香山縣管轄,但自主的權利完全在佛郎機人手中。佛郎機人每年繳納“地租”,大明朝廷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使這既成事實成為擺在臺面上的潛規則。
壕鏡澳的夷人至今已有萬余人,與當地百姓混居。當地百姓為其壓榨盤剝,生活困頓凄慘,屢屢申報,明廷官員都所視無睹。其中有些不甘受壓迫的,遠走他鄉,剩下沒去處的,只能茍活,或為夷人做極重極((賤jiàn)jiàn)的苦役,或直接成為奴隸。又因來到壕鏡澳的夷人多為單(身shēn)的男子,生理需求旺盛,故而許多當地女(性性)為了活命,淪為出賣的“疍家女”,專服侍那些個“紅須綠眼番鬼”。媾合之下,自然“孕育”出眾多“生而無父”的孩子。在惡劣的生存環境中,這些孩子很少能活到成年,但想來杜純臣是一個幸運兒。
一打開話匣,不需趙當世提問,杜純臣自己就滔滔不絕講述起了自己的成長史。原來他出生后,(身shēn)為“疍家女”的母親就因為樣貌不錯,給香山縣的一個老鄉紳看中,納為了小妾。他娘倆縱然在那老鄉紳家中受盡打壓排擠,可好歹能夠茍延殘喘下去。這杜純臣亦因蔽得以順利長大。成年后,他因聰明伶俐,很快學會了包括夷語在內的諸多語言,最開始為外海的一些海盜介紹購買佛郎機人的炮銃,而后漸漸有些名聲,開始把腳踏入廣東官場,最終成為官、夷、盜三方通吃的買賣中介人。其最值得吹噓的一次活動,當屬泰昌元年作為當地中間人,負責牽線時任南京太仆寺少卿的李之藻以及江西按察司副使楊廷筠購買佛郎機人銅炮的交易。那時,他才十八歲。
之后,他因為與李旦、顏思齊等東南大海盜過從甚密,遭到了明廷的嚴密監視與封鎖,數年“不得片甲出海”,無奈將事業重心放到了內地,即通過各種關系網,向內地各省的軍頭們走私販賣武備,其中以銃炮為主。而他這次入川,目的也在于與西南的一批軍頭們接洽,拓展業務范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