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山縣以東三十里的方城山又名望楚山,以楚懷王二十八年秦、齊、魏、韓聯兵討伐楚國,登此山觀楚之疆界而名。竹山本便處于群山,由此可知,方城山為其險峻高聳的翹楚者。
趙當世與張獻忠之約,地點在方城山。此地距離竹溪、竹山之間的趙營本部并不遠。營軍務千頭萬緒,五天之期轉瞬即至,今日清晨,趙當世簡單安排了一番,即抽身赴約。他并未穿戴任何甲胄,隨行人員也寥寥無幾,昌則玉等人倒也并未勸他多帶人手以備不測。大家在道混了這許多年,多少都知道流寇之間雖少有信義,可真到了趙當世、張獻忠這級別,該講究的還是得講究,所謂江湖道義是也。真要使出些下三濫的手段,叫人不齒是事小,失了人心事大。再者,會面地點在趙營的控制范圍內,真有不測,以趙當世的經驗,也難出意外。
繞過幾段山路,路徑逐漸狹窄,趙當世等人翻身下馬,牽馬緩行。當下時節,冬春之雪已融得差不多,僅有些山陰偏僻處,尚能看到積雪的殘影。不得不說,趙營此次出川能相對順利,盡人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天時也幫了很大的忙。雪下盛的幾次,都恰巧阻擋了在后追襲的一股股官軍,而當趙營出川時,雪又化了。“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戰爭的是組織度以及精確性,而當下這個時代,以人的技術手段根本無法很好地掌控住變數,所以能對戰爭結果造成影響的天時地利人和,無疑,依然是天時擺在最前面。
趙當世已經不止一次覺得自己幸運,眼睜睜看著當初叱咤風云的那么多英雄豪杰都先后消弭,成為流逝在歲月長河的一抔黃土,而自己,卻在這大浪淘沙捱過了一輪又一輪,堅挺到現在。他趙當世或是趙營,是否也終有一天會倒在那滾滾黃沙?沒人能說清楚。對于趙當世而言,他既不會杞人憂天,也從不好高騖遠。他固然認為自己是個幸運兒,然而,他也始終相信,自己能得到這份幸運,離不開每一次的拼死與玩命。
旁人眼趙當世、趙營的幸運是每每都能在最險要的關頭覓得存活的一線曙光;趙當世眼他自己以及趙營的幸運則是每次在血淚背后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換言之,用最大的拼搏與堅持最終換來了好的結果,而不是徒勞無功,這或許是老天對趙當世與趙營最大的眷顧。
一路沿著破舊的山道走,二里亭、五里亭乃至十里亭趙當世都見到了,雖然有一兩座亭子已經破得面目全非,可依稀可以辨出方城山似乎曾經還是個交通要道。
山頂也有個亭子,這里頭本來對了許多枯草樹枝,早兩日王來興派人來收拾過,眼下亭多了一臺圓桌以及數張椅子。趙當世見張獻忠尚未到來,便著隨行的龐勁明等先將帶來的酒水瓜果先張羅布置開來,他本人則負手在后,朝山頂這一段鋪有青石磚的道路往下看。
天忽作晴山卷幔,云猶含態石披衣。松林如海,蒼黛凝重,輕煙薄霧游動于山連亙之間,稀淡隱約,有若乳白色之薄紗,彌漫峰谷。這煙波縹緲的景象,倒讓趙當世不經心曠神怡,忽而想起那赫赫有名的武當山距離此間也不算太遠,由是暗自笑言:“若大事不成,去那山當個道士也不差。”同時又想到華清,略有惋惜,“唉,若非不是和張獻忠相會,把她帶來,見此天庭仙境,必然歡喜。”
正悵然間,目及所至,透過薄霧,似乎有人正拾級而。
龐勁明這時聽到響動,走過來皺眉一看:“正主來了。山下放哨的弟兄已經來報,言說有十六騎,歇馬在山腰間。”
“十六騎?”趙當世向下看看,抿嘴不語。自己來這方城山不過咫尺,都帶了二十來人,這張獻忠“遠道而來”,帶的人居然自己還少,果真有些膽勇。
兩句話說完,石階已有人招手高呼:“趙掌盤子!”
趙當世看去,見行在最前的正是面熟的張可旺,而后,又一個身影從彎道處閃出,立刻吸引住了趙當世的視線。但看體格,竟是張可旺大了一號。那魁梧的漢子向看了一眼,恰好與趙當世對視,不過只稍稍一停,便即低下了頭,沒有說話。在他的身后,繼續有人走出來,然而,趙當世的目光卻一直定在了那個魁梧漢子的身。從那雙眼,趙當世似乎看到了一種似曾相識的銳利與澄澈。單憑這一點,足以認定,那個魁梧漢子必是張獻忠本人無疑。
來到亭外的人,不多不少,正好十六人。趙當世收下心思,笑著迎:“趙某恭候各位多時!”
說完,趙當世的目光不由自主又朝向了方才那個魁梧漢子。走到近前,趙當世才發現,那魁梧漢子的身型猶在自己之,而放在眾人,也是鶴立雞群,想不看他也難。
張可旺笑道:“趙掌盤好等,我營有點事,故而來遲了。”說著,迫不及待介紹,“這位便是家父。爹,這位是闖將。”果不其然,那魁梧漢子正是張獻忠。
趙當世這時候拿眼細細看去,但見張獻忠不但身軀威猛‘挺拔,一張歷經風霜的臉也是掩蓋不住的西北剽悍之氣:豹睛環目、方頤大口,虬髯與發鬢連成一片,在光線之下明顯透出淡黃的顏色,猶如虎豹。見此情景,趙當世心暗想:“軍師所言不差,只看這長相,張獻忠足稱獅虎。”
“趙掌盤,久仰久仰!”張獻忠前跨一步,拱了拱手,說話時嘴角抽顫,連帶著雙眉下拉,模樣看去著實兇悍,但聲音醇厚,聽著很舒服。
老實說,單看相貌,張獻忠絕對排在趙當世所見過人前三名。這并不意味著張獻忠長得好看,而是“生有異相”。自古以來,相貌在一個人的發展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尤其在亂世,長著一張不同凡響的臉絕對一身過硬的武功來得劃算。秦末韓信、五代楊行密等都曾因長相非凡被“免死”,而元末徐壽輝、幾年前的王自用,都是因為長著一張有“人君之姿”的臉而被擁戴成了首領。自古大部分人對長相都迷信,認為長得“出于人”,必然會有超越平凡的前程。趙當世此前雖然不信這個,但真見到了張獻忠,卻也不得不驚訝于他的相貌。如此長相,加之那小山一般的身軀,往那一放,生而是一副當老大的派頭。
張獻忠不說話則已,一說話,趙當世明顯察覺到他身后的人都露出了敬服畏懼的神色。他們不再有一個人說話,連之前一直很活躍的張可旺,也躲到了人堆,低著頭一聲不吭了。
趙當世道一聲“承讓”,說道:“八大王一路辛苦,先進亭稍作休息則個。”也不知怎么,還沒和張獻忠交鋒,他現在心竟然感覺到了壓力。或許是張獻忠透出的那一股強烈的威懾與危險性,令他不由自主緊張起來。
“且慢!”趙當世還在盤算下一步該如何對付,張獻忠卻先橫插一聲。
“嗯?八大王有何吩咐?”趙當世勉強微笑,卻見張獻忠返身回到后面,推出一個人。
“介紹個人給你認識。”張獻忠勾著那人的肩膀,像好多年的老友一般親昵。只是趙當世看那被他勾著的漢子,神情卻有些不自然,“這位老哥,才是今日的主角兒。”
被張獻忠勾著的漢子等身材,留著兩撇小胡子,臉頰稍稍內凹。他本混在十六人不聲不響,直到此時趙當世才發現此人有些與眾不同。先看他衣裝的工整潔凈以及穿戴配件,知道是個十分講究的人,而這樣的人,在流寇,當真不多見。再看他雖有些年齡身材卻還勻稱,且臂膀之間的輪廓頗顯勻潤,想來也是長年習武之輩。如此,倒引起了趙當世的興趣。
“哦?居然有這種事?貴客駕臨,是趙某有失禮數!”趙當世邊笑邊故作訝異,心警惕張獻忠這沒來由的舉動以及那不速之客的來歷,“且不知閣下如何稱呼?想來貴號一出,必如雷貫耳!”
誰知那漢子并未第一時間回復,反倒是有些尷尬看了看張獻忠。
張獻忠毫不在乎,說道:“你名字既這般金貴,我替你念了得了。”言訖,大聲而言,“這位老哥喚做陳洪范,而下當昌平總兵的便是!”
此言一出,滿場皆驚,趙當世甚至看到龐勁明跨在半空的一只腳那么懸著不動,臉目瞪口呆。這也難怪,流寇兩雄相會,怎么莫名其妙蹦出來個朝廷的總兵!
趙當世還算沉著,看了一眼那局促不安的漢子,笑道:“八大王說笑,人陳總兵現在襄陽城鶯歌燕舞,怎么會紆尊降貴,來我這犄角旮旯。”
張獻忠嗤笑一聲,對那漢子道:“老哥,人家不認你,你名字再金貴也成糞坑里的石頭不值錢了。怎么不說兩句?”
那漢子聽他這么說,騎虎難下,嘆口氣,對著趙當世抱個拳道:“八大王所言不差。”說完,補一句,“今日來,只有遼東陳洪范,沒有昌平陳總兵。”
趙當世聽他這么說,知道沒假,暗自點頭,還了一禮:“我趙某恩怨分明,江湖事江湖了。陳老哥以朋友之名賞光前來,我趙某自然掃榻以迎。”言畢,道一聲“請”。
陳洪范聞言如釋重負,與張獻忠共入亭。
三人分座,趙當世令人給張、陳斟滿酒,便聽張獻忠道:“我在湖廣,也關心陜兄弟。平日里聽得最多的,便是李闖怎么怎么。這些都聽出繭子,沒意思。哪料不知哪一日,有人給我說起個‘趙闖’。我那時還嘀咕是個什么西貝貨,后來越聽越多,趙闖的事反而都多過了李闖。現在見到真人了,妙哉妙哉,李闖那驢毬子看著順眼多了!”
張獻忠夸人是這么個夸法,趙當世已有耳聞,連稱不敢,陳洪范則道:“是啊。李闖趙闖,我亦時常耳聞。”說著,竟然還對趙當世笑了一笑。
一來給老子戴高帽,是何居心?趙當世心里如此想著,嘴說道:“趙某哪里敢與闖王并稱。不過跟在后面撿些殘羹剩飯,不得臺面。反倒是八大王,在楚豫間翻云覆雨,這等縱橫捭闔,才是實打實的真英雄。”
張獻忠撇撇嘴道:“什么英雄狗熊,老子從沒想過。老子是狗熊,哪里有英雄,老子去干他娘個卵朝天!”
趙當世“哈哈”大笑道:“八大王真性情,來,我敬一杯!”斜眼看去,陳洪范也是陪笑著,眉宇間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局促。
“你手下還有幾個人?”張獻忠將杯酒一飲而盡,問道。
趙當世答道:“五千下。”
張獻忠看了看他,又與陳洪范對視一眼,突然搖頭嘆息:“不濟事,不濟事!”
趙當世不明里,問道:“什么不濟事?”
張獻忠當下卻又是連嘆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