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當世翹首以盼的龍在田部終在七月下旬抵達了襄陽府地界。龍在田此來的目的一如趙當世預測,乃是監督谷城縣張獻忠部以及棗陽縣趙當世部,其駐扎地由此選擇在了襄陽府城東北,扼處谷城縣與棗陽縣之間的雙溝口。
龍在田部約二千人,善操持鳥銃、象隊,“馬上鳥槍疾利,能取人于百步之外,人馬俱洞穿。所部土司獨牙象,賊馬不能當”。趙營預定的鳥銃二千支在龍在田抵達雙溝口的第三日由石屏營坐營都司許秉淳負責與趙營交接,龍在田本人則接受了襄王朱翊銘的邀請,奔赴襄陽參加宴席。
宴席雖頂著襄王的名義,但幕后策劃卻是趙當世與陳洪范。趙當世一直關注著石屏營的動向,龍在田率軍進入襄陽府的頭日,他就讓傅尋瑜饋禮登營拜訪。出人意料的是,西營的使者居然還早了一步見著了龍在田,且亦攜帶了豐厚的禮物。
傅尋瑜當時未輕舉妄動,暗中打聽,知悉龍在田收了西營之禮,卻婉拒了張獻忠在谷城擺下酒席為自己接風洗塵的邀約。他留了個心眼,臨時改轍,待面見龍在田時,只送禮,早先打算邀請龍在田赴趙營之宴的計劃只字未提。
趙當世料龍在田肩負監視西、趙二營的職責,故而有意避諱與二營直接交往,以免授人口實。但他一心結好龍在田,絕不愿落了西營的后手,連夜差人找到陳洪范,希望能抬出襄王這桿旗為趙營與龍在田的接觸創造機會。
果然,朱翊銘與陳洪范一出面,龍在田再難以拒絕。石屏營要在襄陽府過得順遂,也無法忽視地頭蛇襄藩與友軍陳洪范的影響力。趙當世趁機借局出席,龍在田初時仍有些不自在,但幾杯酒下肚,心態也隨之平緩。襄藩的宴席上雖達官顯貴不少,但短短幾杯酒間,龍在田就已能清楚感覺到宴席的主角是趙當世。即便對趙當世刻意設局圈自己有些不悅,但他心里也透亮,能得襄王與陳洪范給足面子的趙當世在襄陽府的地位必然非同小可,因此對待趙當世的態度也轉變得更加重視。
與張獻忠不同,趙當世有左家介紹的關系在,其后更與龍在田有生意上往來,加之陳洪范等人酒席上的不斷吹捧以及趙當世自己信誓旦旦的保證,龍在田的心意無可避免開始朝趙營傾斜。起初,得到監視西、趙二營任務的龍在田實則十分擔憂,他部下固然驍悍,可頂天了不過兩千人,一旦有變,對付起皆以剽悍亡命著稱的數萬西營、趙營兵必然力不從心。自承天府北上,他一路所思,都是往后權衡二營的策略。
兼顧既不可得,只能有所側重,尤其與趙當世本人接觸后,龍在田暫時基本定下來拉趙營壓西營的基調。他這些想法的轉變沒有說出口,但趙當世與陳洪范這般人精豈會瞧不出端倪,通過他席上細微的神情、動作的表現,自是一清二楚。
只因陳洪范與朱翊銘相助,趙當世才算與龍在田搭上線,整個七月下旬及至八月初,趙營對待龍在田稱得上三日一小禮、五日一大禮,殷勤備至。但為避免引起張獻忠的猜忌,趙當世本人與龍在田并未再次相見。
截至八月,整個崇禎十一年的形勢對流寇而言算是低谷。河南、湖廣等地,劉國能、張獻忠、趙當世等大寇相繼接受招安,馬守應、羅汝才等則東躲西藏,不過苦苦支撐而已。順義王沈萬登亦在不久前迫于壓力,率部眾萬人在信陽投
降官軍。
轉看陜西李自成,面對陜西三邊總督洪承疇與陜西巡撫孫傳庭等人的圍追堵截,同樣頗為狼狽。八月初,洪承疇甚至向朝廷上疏稱“關中賊盡”,陜西流寇之疲敝盡顯無遺。朝廷便令陜西官軍出關援助豫、楚,孫傳庭覺寇平之日在望,分外積極,派人聯系總理熊文燦、河南巡撫常道立,希望聯兵一舉將余寇蕩絕。
但熊文燦與常道立對此反應漠然,一來出自爭功之心,二來也不愿客兵入內打亂自身部署。洪承疇與孫傳庭因此不得不轉而繼續追剿陜寇,陜西監軍道樊一蘅、固原總兵左光先、臨洮總兵曹變蛟、寧夏總兵馬科、延綏副將賀人龍等會兵于陜南,在王郎口擊潰闖營,與川兵配合控扼住了各處要隘,使闖營不得故技重施入川躲避,隨即又守升仙口與朱陽關,不令之遁河南、湖廣,闖營困頓大窘,老管隊、黃鸚兒、陳虎山、祁總管等掌盤子或死或擒或降,李自成無奈再度躲入陜中群山。
陜西、河南、湖廣流寇勢俱蹙,是故趙當世對當初接受招安的選擇頗感慶幸。八月十四日,中秋前夕,鹿頭店北面的趙營小城舉行落成儀式,雖說除了兵士營房、實質上包括城門、城垣、防御設施在內的眾多方面并未完善,但何可畏認為此城乃趙營自力更生之標志,需挑選良辰吉日落成,所以向趙當世力諫先期舉辦儀式為佳。趙當世也認為提早將此事定下有利于穩定軍心,故而欣然允諾。
明代嚴禁各地私筑城垣,以至于連同城垣選用泥砌或是磚砌都大有章程。但似張獻忠、趙當世這等擁兵自重的軍頭的所作所為,朝廷其實早已熟視無睹。更何況趙營一向順應朝廷,大有人為之說話,且有防御賊寇進襲為名,為兵士建設營房亦在情理之中。因此落成儀式上,受邀到場的襄陽府官宦顯貴不少,熊文燦也派人送來牌匾以示勉勵。趙當世取當地名“范河”,將此城命名為“范河城”。
范河城落成儀式五日后,棗陽縣南六十里,清潭舊城。
清潭城始建于西魏,曾為縣治,唐武德年間廢,并入棗陽縣。數百年光景過去,昔日城垣大多殘敗無蹤,僅僅東面尚有一段齊胸高的夯土墻,卻也滿是坑坑洼洼,搖搖欲墜。此城與隨州地面交界,地處來往孔道,因而平日行人往來不算少,棗陽縣在此間亦駐有弓手十余名維持秩序。
與往日不同,這十余名弓手今日沒了往日在市面上橫行霸道的跋扈勁兒,個個垂頭喪氣,蹲在泥濘的舊時城洞所在的亂石堆旁。只因縣里有令,即日起清潭城附近的防衛警備工作全權交付給鹿頭店參將趙當世麾下人馬,眼瞅著午時將至,前來交接的趙營估摸著也該到了。一想到往后要少了盤剝清潭城過往商旅的入項,等候著的弓手們哪里還會有好心情。
路過的有些百姓認得他們,無不露出鄙夷神色。他們很多都居住在附近村堡,平日里多來城中趕集交易,平日里沒少遭這些弓手的欺壓魚肉,雖不知替代而來的趙營軍爺是個什么做派,但看著面前這些仗著褚家撐腰,狐假虎威的弓手們灰溜溜地離去,人人心中在嫌惡之余也是大感快慰。
不多時,遠處道路上傳來了馬蹄聲,弓手們睜著黯淡無神的雙目抬頭循聲望去,當中一人問道:“是趙營的人來了?”
有人有氣無力應和,另卻有人感覺不對,伸長了脖子,向著南北走
向的道徑仔細聽了聽,皺眉道:“趙營的人從后鄉來,走的應該是北路,怎么我聽這馬蹄聲卻來自南路?”
眾弓手聞言,各自存疑,也都側耳傾聽。果然,南面傳來的馬蹄聲隨著時間的推移愈加密集,北面則毫無響動。
“趙營的人之前都是些馬賊,飄忽不定的,誰曉得他們神出鬼沒到哪里?”弓手中也有人擺出見怪不怪狀,伸個懶腰,站起身,“管他從哪里來,咱們不都得回老家去?”
其余弓手心情沉重,聽他這么說覺得有理,也不再多想,十余人統統站了起來。
就這幾個呼吸的當口兒,南面的馬蹄聲驟而更重,弓手們面面相覷,只覺大地似乎都開始微顫起來。
“趙營來人,來......來多少人,何故如此之眾?”弓手中一上了年歲的老兵相較其他人多些經驗,以馬蹄聲大致估算出來眾必然不下百騎。不光是他,就連弓手中初出茅廬的少年也驚愕不定。
說話間,南面道上忽起哭喊聲,眾弓手定睛看去,但見十余騎當先飛躍而出,自其后無數騎兵密密匝匝,聳動猶如山脊,幾名躲閃不及的百姓被馬撞倒,瞬間為紛踏不絕的馬蹄所淹沒。
“啊呀不好,流賊來了!”還是那老弓手第一個反應,張嘴大呼,本瞠目結舌、呆若木雞的眾弓手被他一嗓子仿佛喊破了魂,觸電般同時四散。
然而泥水紛飛四濺中,鐵騎早至,當先三騎背后各插三角號旗,一馬當先,首先張弓搭箭射翻兩名弓手,而后大聲疾呼:“曹操救世,順者生,逆者亡!”一連喊了三遍,驚懼之下的弓手及百姓們一心只想逃亡續命,只當不聞。
涌入清潭城的騎兵越來越多,不一小會兒就將城南舊址的空地填得滿滿當當,馬蹄環踏間的地面空隙上,早已是尸體橫沉,血污滿地。
而此時,北面前來與棗陽縣弓手交接的趙營兵馬方至。
趙營從褚犀地的手上取得了棗陽縣絕大部分關津險要的控制權,作為縣南最遠的一個據點,清潭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是以率領飛捷營駐扎在后鄉的韓袞此行還派了孟敖曹帶上人手隨著交接兵士來此探察地形。
孟敖曹受過兩月前為褚家所捉的劫數,身子骨無礙,但精神上頗受打擊。意志消沉了大兩個月,直到本月初方才有所好轉。韓袞希望他能重新振作,一直給他安排些小差事用以調整狀態。孟敖曹亦知恥而后勇,無論為人還是辦事,較之從前都低調謹慎了不少。今日他率兵還未到清潭城,就已經通過游騎覺察到些許不對,所以故意按兵緩行,觀察局勢。隨后游騎再報,竟真有一股兵力不知從何而來,自南突襲了清潭城。他便打定了主意,將原本的交接任務轉為偵查任務。
才抵清潭城北端,城中的紛亂早傳入他耳,有游騎回報“曹操救世,順者生,逆者亡”十字口號,他點頭道:“想來必是曹營的人,可知帶兵者是誰?”
游騎回道:“不知何人,但城中各處已經插起了旗幟,上有‘馬軍先鋒營先鋒將李’及‘馬軍先鋒營先鋒副將王’的字樣!”
孟敖曹沒說話,縱游騎而去,心中卻知,來者二人,一人李汝桂、一人王可懷,均為羅汝才手下悍將,統御曹部騎兵,非常驍勇。他倆既然到了這里,由此可知,羅汝才本人早晚也必將進入棗陽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