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驚之余的郭如克沒有太多時間沉湎于情緒的波動。稟報的斥候才退,魏山洪策馬而來,急促道:“西北草鳥驚飛,有大股軍馬蹤跡!”
郭如克將他留住,簡要述說了湖陽鎮的變故,魏山洪大驚失色,道:“由、由此看來,北面來、來敵必是、是自湖陽鎮轉進、進的回營馬軍!其勢迅猛,曠野之中我......我軍難討便宜!”
郭如克說道:“不錯,此距岑彭城不遠,我等先退入城中踞守,再做計議!”
魏山洪一拳砸在鞍韉邊緣,咬牙恨恨道:“景可勤個狗、狗雜碎,早知如此,當初就......”話到嘴邊,也不知是口吃太重還是心痛如絞,卻是說不下去了。
郭如克想到此節,臉色亦不由一沉。景可勤雖是川中棒賊降將,但趙當世對他并未有半分薄待,該給的賞賜、該提拔的職務,一樣都沒少了他。然而生死關頭方見人性,景可勤為求活命,竟能片刻間將數月來趙營的恩澤拋之腦后,且助桀為虐謀害昔日袍澤性命,只能說,其人寡廉鮮恥已極。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卑陋無信義的棒賊中混跡了數十年形成的秉性及為人處事的準則確非一朝一夕能夠完全扭轉。趙當世一向用人不疑,這習慣自有其好處,然時下壞處也昭然在目。
人若不忠不義,與芻狗何異!
如今景可勤臨陣變節、宋侯真戰死沙場,起渾營三哨瞬間只剩右哨孑然獨存,郭如克一想到此次之奮進已然化作泡影,當即怒氣盈滿胸臆,忍不住仰天大吼數聲。
岑彭城中鹿頭店巡檢司蘇照似乎也覺察到有些異常,郭如克、魏山洪引兵回返城下,城門洞子早已閉上。郭如克怒發沖冠,走馬城下高聲叫門,但蘇照此刻卻成了只縮頭烏龜,任憑起渾營兵馬如何鼓噪,自己索性避而不見,僅以手下兵士回應,各種理由搪塞,總之就是不愿打開城門。
“統制,蘇、蘇照貪生怕死,要置我軍生死于不顧!”魏山洪心如火焚,黝黑的面孔因為褶起的皺紋而更添幾分焦燎。
郭如克仰頭大罵:“姓蘇的,這當口兒不給老子開門,等老子帶人自己懟進門,必將你及手底下一班龜孫生吞活剝了!”見城上巡檢司弓手探頭探腦正在觀望,再罵,“狗日的東西,有種自己上城頭搭話,看老子一箭將你射下來!”
魏山洪此時來道:“二里外已偵得敵、敵軍情形,大、大約數百人步卒在前,千余人馬隊壓、壓后。”
郭如克橫眉冷眼道:“馬光春能千里奔襲湖陽鎮,手下必無步兵累贅。那在前的數百人想是景可勤那反復小人。”斜眼再看城頭,“姓蘇的狗賊恐怕不會開門,咱們得早做準備。”
“早做準備”四個字出口,魏山洪的表情立時由惶急轉為堅毅,他點點頭,不吭一聲轉身要走,卻聽郭如克的話似從石頭里一個個蹦出來也似:“老子要死,也得先把狗‘娘養的景可勤辦了!”
當下岑彭城諸門緊閉,起渾營右哨的五百兵背靠南城墻列陣。趙營軍改,各營各哨的裝備配比不一。起渾營中,原定前、左二哨為主戰哨,所以無論是火器還是甲胄都優先分配,由此一來,主責暫為輔助壓陣的右哨的裝備相對而言簡陋不少。全哨五百人中鳥銃不足二百支,小炮則只有寥寥數門,大多均是近戰的刀盾、長矛手。
即使火器不多,郭如克還是選擇以小三才陣應敵。右哨近二百銃手被分為兩排居于前方,第三排則放置了些虎蹲炮等小炮及近百名弓弩手。哨中所有的刀盾手及長槍手都被安排在了兩側,最后一排則零散排著些銃手或弓手。郭如克坐鎮小陣后方統籌作戰,魏山洪則臨時充作都司,在隊列靠前位置指揮。
“姓景的......”郭如克一想到景可勤那張阿諛奉承的嘴臉就恨得牙癢。不過憤怒之后,本來焦躁的心亦隨之沉靜。原因無他,右哨列出這小三才陣的要對付的實則并不是區區景可勤。景可勤的統兵能力作為昔日上司的郭如克是再清楚不過,再添一倍人數到對面,他也不會怵上半分。他最忌憚的還是馬光春的馬軍。
回營將要采取的戰術,郭如克和魏山洪都有預判,認為馬光春會先驅景可勤帶領降兵沖陣,馬軍再視情況而動。郭如克的打算便是以守為主,將景可勤消耗完后與馬光春慢慢周旋。這里頭倒有些講究。一個理由便是右哨人數較少,而且為步兵,面對馬軍
容易吃機動性上的虧,為敵所趁。小三才陣專為對付馬軍設計,且背后有城墻倚靠,不必擔心給敵軍抄了后路。是以右哨在戰術上可以說不動尚可、一動必敗。另一個理由則在于岑彭城。雖說蘇照狼心狗肺,不開城門,但此情況回營兵馬并不清楚。右哨寸步不離城下對回營來說也是一樁心事,憂慮城內是否會有援兵或趙營兵是否會因不利而立刻退入城中等等。這些考慮固然細節,但戰場局勢最稱微妙,成敗往往決定于細微處。給回營施加一些不必要的壓力,也許會影響到決策,對趙營而言有利無弊。
遠處清澈的溪流畔,奔赴而來的景可勤部在慢慢整隊,郭如克望見那一面面先后立起的黑色飛虎旗,朝地上重重吐了口唾沫,低聲罵道:“好賊子,竟還有臉掛我趙營的旗!”旋即將手中令旗微微一抬,隊列中頓時號角齊鳴,戰鼓擂動。
少時,景可勤部眼看著列陣完畢,魏山洪令塘馬遞口信給郭如克稱景可勤派人來勸降。
郭如克哭笑不得,揮了揮手并不搭理。景可勤或許也曉得郭如克不會動搖,見勸說一次未果也就作罷,半炷香過后,十余面黑色飛虎旗也開始跟著隊列向前。
尚未交戰,有斥候入陣回報,郭如克一邊盯著前方情形,一邊問道:“敵馬軍如何?”
斥候回道:“距步賊百步外,不動。”
“僅僅百步......”郭如克沉吟不語。百步距離對回營的精銳馬軍眨眼便至,如此看來,早前的猜想八九不離十,馬光春打的正是以降兵添油亂陣,主力伺機而動的算盤。
還在沉思,齊鳴的銃聲將郭如克拉回現實,視線到處,數百步外,右哨第一排的百名銃手已經開始放銃。煙霧繚繞中,景可勤用作跳蕩沖鋒的數十人倒下近半,剩下的則全都腳步為之一卻。
本來,若站定了互相放銃,因景可勤部占據鳥銃數量的優勢,郭如克這邊將處于劣勢。但郭如克早就料到不擅操用火器的馬光春會視降兵如草芥,催令搶攻。若是進擊,那么一攻一守間,自然是坐守的鳥銃手一方占據主動,景可勤部所謂數量的優勢頓時蕩然無存。
景可勤顯然不傻,意識到了主動進攻的弊端,所以他的沖鋒隊均以刀槍手為主。可即便如此,憑著血肉之軀,也難以迎著密如雹雨的銃彈挺進,預計中快速貼近肉搏的戰術收效來寥寥。沖鋒隊后,他同樣安排了鳥銃手與右哨對射,只是一發完畢,在戰場當中,又要幾人合作開始一系列繁瑣的裝填過程,暴露之下,自然躲不過對面以逸待勞的右哨鳥銃手的打擊。
很快,右哨第二排的鳥銃也放了一輪,戰場上,景可勤部的沖鋒隊、鳥銃手們因為傷亡、步調不一而出現了大面積地脫節,三五成群導致整個陣型開始變散。換作往日,但凡見到敵軍這種情況,郭如克早就毫不猶豫號令兵士白刃突進了。但今日不同往昔,只要馬光春的馬軍不動,郭如克就不敢妄動一步。
“狗‘娘養的景可勤,果真是廢物。”郭如克心中暗罵。他知趙當世授其高職不過是看在昔日地位資歷,若論真才實學,景可勤實在無足稱道。也因這個緣故,此前每逢前哨出戰,郭如克必會親自坐鎮指揮,景可勤名義上充個副手,實際上做的都是些走馬傳令、端茶送水的活兒。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嘿嘿,老子將姓景的當廢物養,沒想到現在倒派上了用場。”郭如克頗有幾分自嘲的想著。他現在有幾分慶幸,慶幸投敵的不是宋侯真或魏山洪,今日只要換做這二人中的任何一個站在對面而不是景可勤,那他所面臨的壓力必定較之現在大上數倍。
“敵馬軍何為?”又有一名斥候回陣,郭如克再次問道,不經意間,攥在手中的令旗差點滑落。他將手在馬鞍上擦了擦,居然已經沾滿了汗珠。
“未動。”斥候說道,“步賊再動,于五十步外再次為我銃手所阻。”
郭如克長呼口氣,強行安撫胸腔中那顆狂跳的心。和景可勤的作戰進展與預測無二,不管景可勤再怎么拼命,鳥銃手占據八成以上的前哨在主動進攻時的沖擊力不值一提。粗粗估計,戰場上景可勤拋下的尸體恐怕沒有一百也有五十。
“我倒要看看,回營的馬兒到底有多少耐心。”郭如克暗自哂笑。景可勤部雖然徒勞無功,但也不是毫無可取之處,作為一個沙包、拿人命吸引了右哨正面火力
的作用不可小覷。馬光春要真想在岑彭城外取勝,趁著這個機會包抄兩翼是最好的選擇,否則一旦景可勤部傷亡過大徹底崩潰,回營馬隊獨自面對完整的小三才陣,必得付出更多的代價。
景可勤部屢攻無果,但每次退縮過后必會卷土重來。以此見之,馬光春施加給景可勤的壓力甚大,以至于景可勤甘愿冒著兵士臨陣嘩變的風險硬著頭皮往前沖。溪畔那與右哨相同的號角聲再起,明知道結局的景可勤再一次督軍發起了沖鋒,但這一次,右哨銃手未裝填完畢,僅憑借著預備著的弓手、弩手就將戰意已經低至谷底的景可勤部射了回去。郭如克見狀,徑直派人通知魏山洪,讓他立即開始做應付馬軍的準備。
果不其然,俄頃之后,終于傳來了回營馬軍動作的消息。郭如克起初尚存懷疑,可當看到遠遠的黑色的飛虎旗被無數素白色大旗完全蓋過的景象,在馬上豁然挺身,右手也不由自主將掌中的令旗木桿捏得緊仄無比。
“左翼一排長槍手!”
“右翼二排狼銑手!”
戰斗開始后一直沉寂著的右哨左右翼這時候各隊各伍塘兵拉回飛奔,傳令戒備。相較于已有景可勤部不斷試探沖鋒的正面,右哨的左右兩側很可能是回營馬軍突破的重點。趙營以火器為主,輔佐以少量長短兵兵士,這些長短兵兵士肩負著維持整個隊列穩定的筋骨作用,所以無論是兵源的擇選還是訓練的強度較之從前都躍升數倍。考慮到鳥銃手為主的序列最怕沖鋒及短兵相接,所以在這些長短兵兵士平日訓練的內容中,抵御沖擊力堪稱最強的各類騎兵的進攻是重中之重。
郭如克令旗一舉,很快,左右翼都傳來雄渾的呼喊振作聲。長短兵兵士們擦動著手中的兵刃,相繼發出清脆卻又帶有肅殺之氣的金屬碰撞聲。這樣的聲音匯成一片久久不絕,仿佛蠢蠢欲動的鋼鐵猛獸伺伏在右哨陣型的左右。
“賊馬已過小溪!”
“賊馬自左右抄掠而來!”
郭如克屏息聽著斥候不斷傳回的信息,雙眼也從戰場的左端掃到右端,又從右端掃到左端。馬光春雖有名氣,但一舉一動循規蹈矩,已成自然。狀況全在預想中,郭如克雖然緊張,但原有的些許懼此時均已煙消云散。
“來,好馬兒。昔日你營辱我主公,今日才算與你見個深淺!”郭如克因為激動,雙目瞪起有如銅鈴,胸中烈火雄燃,全身都不由自主劇烈顫抖起來。
“賊馬自正面穿陣出!”
突然間,一個不和諧的聲音傳入郭如克耳中。郭如克猛然一震,回過神揪住來報的那名斥候,厲聲喝問:“你說什么?”
那斥候重復一遍道:“賊馬自正面陣中傳出,數目不詳!”
郭如克不禁氣窒,急眼朝前看去,果見紛亂不堪的景可勤隊中不知何時,已然飄立起了數面素白色大旗。
“正面似現賊馬軍,遵統制之令,是否收縮后撤?”郭如克還在震驚,一名魏山洪身邊的塘兵扒開兵士,躥到他馬前神色匆忙道,“二排銃手放銃方歇,短時難以繼續阻擊!”
魏山洪也同樣注意到了正面而來的回營馬軍。
郭如克再度舉目望向左右,續有斥候來報:“左右翼敵馬皆游弋,其意不明!”
“糟!”郭如克聞之,捶拳一嘆。按正常速度,若回營要抄襲己軍左右,那么此時當應在陣左右五十步內了。然而就看當下,全神貫注等待著回營馬軍到來的右哨長短兵兵士面前,哪有半個回營馬軍的身影。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馬光春的變招結結實實打了郭如克個措手不及。
正如魏山洪的口信所說一樣,正面的兩排鳥銃手為了阻擊不斷沖突的景可勤部,已經放了數輪銃。而今方在休整,回營的馬軍就趁勢而出,此分明觀察蓄謀已久,以左右翼行虛兵,實則主力全在當中。右哨兵力捉襟見肘,左右翼已經將所有精力都聚在兩側,臨時變陣一來不及,二恐怕引起混亂。然而以右哨孱弱的正面想抵擋住馬光春的全力一沖,亦是天方夜譚。
辛苦一場,難道功虧一簣?郭如克咽了口唾沫,腦袋急轉,希望能迅速想出應對之法。然而,望著正前方遠處那不斷涌現、不斷不絕的回營馬軍,他腦海中卻是一片空白。孰料正值此時,景可勤部中忽起一陣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