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對左良玉的托大頗為不滿,但交談幾句間,楊嗣昌對趙當世與陳洪范二人的態度還是相當倚重的。趙當世暗中瞥了陳洪范一眼,此時他臉色釋然,已經沒有了一開始的局促不定。
堂外竹梆輕敲幾聲,楊嗣昌展袖道:“就這一會兒功夫,不想又過去了兩刻鐘。人生如白駒過隙,一點一滴都需好好把握,否則虛度了光陰,明面上寫著活了數十年,其實僅僅十余年罷了。”
趙當世接話道:“使相說的是。譬如剿寇這事,勞勞碌碌數載無功,大傷國家之元氣。所幸現今有使相坐鎮,動‘亂終可休矣。”
楊嗣昌拂須微笑道:“光靠本官還不夠,還需趙總鎮、陳總鎮齊心協力啊。”
趙當世與陳洪范連聲道:“沒有使相,我等就是無頭蒼蠅,全無章法。使相既來,正為茫然我等撥開云霧、指明道路。”
“二位忠勇可嘉,勁頭甚好。”楊嗣昌微微點頭,旋即道,“午后的會,都是府中政務,二位軍責為重,若無暇,可先歸營。”
趙當世答應一聲,繼而道:“使相日理萬機,本不該叨擾過多,然此間下官還有一事,還望使相海涵則個。”
“何事?”
“舊標營游擊盧鎮國長于軍略、持身自正,可謂良將。”
楊嗣昌“哦”一聲道:“他呀,我知道。”
趙當世說道:“盧游擊自領兵入衛襄陽,已保城池數月無虞,遠近賊寇多避而走。襄府之平安,他亦功不可沒。”
陳洪范聽了,也同樣稱是。
楊嗣昌皺皺眉道:“盧游擊的確老成持重,但按規矩,他是熊文燦手里組起來的營頭,本官不好用他。”言下之意,他還是打算重組標營。
趙當世已經給過盧鎮國承諾,自不能讓楊嗣昌再猶豫不決,他心知相比不久前剛斬獲功勞的陳洪范,盧鎮國長時間來缺乏戰例故難得到楊嗣昌的認可,因此道:“盧游擊行伍宿將,雖統帶標營以來未曾一戰,襄陽府城有他整治井井有條,余勇可賈。今聞使相欲浚城壕分設副將把守。下官以為,盧游擊久在楚豫,熟悉賊情,實是其中的不二人選。”
陳洪范亦道:“不錯,賊寇狡詐,奸計百出,常使人扮作商旅百姓混進城池作亂,盧游擊雖少戰功,但在守城一事上,頗有見地。”
楊嗣昌聞言,點了點頭,這時候,堂外竹梆聲又響了起來,有侍從躬身碎步跑進來,對他附耳說了幾句,他先說一句“我知道了”,接著搖頭晃腦道:“一眨眼便三刻鐘了,唉呀,‘綺陌香飄柳如線,時光瞬息如流電’,本官得動身嘍。”邊說邊站起身。
趙當世與陳洪范同樣立起拱手道:“得瞻山斗,受寵若驚,使相請自便。”
“好。”楊嗣昌由侍從攙扶著走出兩步,待到堂口,忽而微微轉身道:“趙總鎮,盧游擊的事本官自會考慮。用與不用,待本官再與他見上一面。真是可用之才,本官自不會囿于成見。”說罷,緩步離去。
趙當世與陳洪范隨后走出節堂,陳洪范舒氣道:“伴君如伴虎,伴這個楊閣老,也沒那么容易呀。”
“那可不,人楊閣老是圣上近臣,實實在在的御前體己人。朝夕相處,耳濡目染,多多少少自也有幾分相似。”趙當世說道,“不過瞧楊閣老意思,兄長留襄府,板上釘釘。”
陳洪范笑笑道:“不枉你我兄弟一番苦心。”又道,“盧游擊怎么樣?”
趙當世道:“我看也八九不離十。楊閣老貴人貴口,真不感興趣對著咱倆完全不必多費口舌,多說那一句‘本官再與他見上一面’,其實已算暗示。”
“有理,朝里出來的士子,都喜歡云山霧罩的那一套。”
“楊閣老怕也是習慣了。朝堂險惡,人人如履薄冰,禍從口出是常有的事,心里想的話外邊不裱糊上幾層,哪敢說出口。”
陳洪范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著趙當世,似嘆非嘆道:“瞧不出賢弟還懂這些。立營小小湖廣,我看是屈才了。賢弟若是機緣好些,能調到京師、遼東,那才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前途絕不僅僅只局限眼下這鎮守總兵。”
趙當世回過神,忙擺手道:“都是道聽途說,胡言亂語,當不得真。還是兄長厲害,沉浮自若。要說前途,小弟豈比得上兄長。”
陳洪范搖了搖頭道:“你我起點不同,是天生的,沒法改。人這一輩子,有些人是一步一個腳印,有些人則是原地踏步,更有些人走一步退幾步。然而,除此之外,還有些人一步總能頂過別人四五步甚至七八步。這樣看來,起點固然重要,可若因緣際會,未必就是最重要的了。”又道,“愚兄別的馬馬虎虎,但這數十年下來,不論是走馬觀花還是下馬看花,見過的人也難計其數,終歸有些心得。只走路這一說,前三種人多,后一種人少。可再看,咳咳,卻未見過賢弟這樣的人物。”
“哈哈,兄長說笑了,我是何種人物?”
“非池中之物。”陳洪范意味悠長道。
趙當世腳步一頓,陳洪范也隨之停下,兩人就站在節堂外小園石徑上,并立無言。遠處白虎堂方向忽奏起軍樂,嗩吶鑼鼓齊響,復熱鬧起來,想必是午后的會議已拉開帷幕。
二人靜立直到軍樂停歇,陳洪范突然咳嗽一聲,道:“九歲那年,曾有一游方道人上門乞討,我給了他三文錢,那道人感激之下,還為我算過一命卦。”
“算了什么?”
“偏財。”
“哦?所偏何財?”趙當世笑問,“是好卦。”
陳洪范回道:“不知,當時我問那道人,那道人又向我索錢。適時家嚴經過,見此情形,大怒之下將那道人轟走,轉回身就將我也抽了一頓,是以影響深刻,至今難忘。”
趙當世道:“可惜。”
陳洪范卻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那偏財到底是什么,我怕是永遠也摸不清了。不過,自那以后,我便多了一個心眼。”
“什么心眼?”
“哈哈,說來慚愧。便是遇上事,無論結果如何,總是要努力爭取鉆營一番,就怕與我那命中注定的偏財機會失之交臂。因此,即便每每徒勞無功,倒也有一番慰藉在,不至于心灰意冷。”
趙當世默默點頭,似乎從陳洪范的話里,聽出了些門道。
“哈哈,你說這楊閣老是不是魔怔了。不過聊幾句話,還時時記著時刻,當真把細。”陳洪范適時轉移話題。
趙當世若有所思道:“事必躬親,勞心勞力,非上位者應為。”
“賢弟的意思是?”
趙當世一笑道:“并無他意,只是擔心楊閣老身體。”
從督門出來,趙當世與陳洪范相別。陳洪范家眷都安頓在城郊磻溪湖畔的莊園,他出兵日久,回去看看。趙當世并沒有徑直歸谷城軍營,而是轉到襄陽府城中的一處酒樓,與內務副使陸其清見面。
陸其清的職責一在與湖廣地面的商幫接洽,二在與川中孔家聯絡。雖然經過繳獲、購買等各種渠道,趙營目前光堪用鳥銃就已有六千余支,但趙當世很早就提出趙營必須具備自己研制火器的能力,前期工作亦由陸其清統一負責。他在去年七月就離開湖廣,走水路入川,拜謁了孔慶年,與孔家進行了當前工作對接與后續計劃的討論。然后在孔慶年的協助下,遍訪潼川、資陽、犍為、灌縣、茂州等地商賈,確定了采購硝石、生鐵、木炭、鉛子等等所需原材料的多條供貨渠道,并以孔家所在的沿口鎮為一級集散地,于川中、楚西沿路擇選了數個轉運中繼點。陸其清也是前幾日剛回到襄陽,到了范河城知悉趙當世駐在別處,便馬不停蹄趕了過來。
陸其清對著親手繪制的冊簿,把一項項需要定奪的內容指給趙當世,主要囊括采購成本、轉運成本、消耗成本、中繼點的選取及相應建設成本、與孔家的合作關系、沿途清關打點手續及成本等等。趙當世亦不馬虎,他的原則是所有事情前期都必須經過他的確認與首肯方才得行,所以也耐下性子全神貫注。兩人在酒樓中一坐就是大半日,甚至連酒樓即將打烊左右酒客都陸續散去了仍不知情。
最后一項定完,趙當世長吁口氣,望著陸其清,覺著他原本極為白皙的皮膚都暗淡了不少,乃道:“老陸,這幾個月當真辛苦了你。”
陸其清道:“能為主公辦事,苦即是甜。”
“有關成本,你再去和老何細細校對。營中開支他最清楚,和他對完,方能定下我營能夠支撐的各類火器產量并采購各宗商品數量。”
“屬下明白。”
趙當世喝口茶解了解乏,徐道:“方才討論的皆在供應方,我營取材,還要以之制造。這幾月來,我與老何他們也不止一次來襄陽府考察軍器火藥局,總體而言,這些制局的制造種類繁多,但困于工匠熟練度與官府編制效率,產量偏小。滿足我營所需火器,必須得新設制局,牢牢控在自己手中方可。”
“主公英明,受制于人自然難以施展拳腳。”
“我準備擇日與楊閣老提新設火器制局的倡議。楊閣老銳意進取,此舉有利剿寇,他不會不答應。”趙當世說到這里,忽而一嘆。
“主公為何嘆息?”陸其清正受鼓舞,見他反而憂愁,自是疑惑。
趙當世皺著眉道:“制局設立自是有利我軍,但對當前我軍的幫助,卻不見得太大。”尋即又道,“鳥銃、虎蹲、抬槍哪怕各號佛郎機,只要我營肯花氣力,制之不難。可這些銃炮,打兵馬可以,摧堅拔寨,還差些意思。”
陸其清心里透亮,道:“主公憂愁我營沒有大火炮?”
趙當世道:“正是。野戰勝易,攻城勝難。我軍基礎薄弱,經不起太大消耗,然翹首遠望,往后或許會遇上堅城。若再行螞附強攻之法,恐怕損失太大。湖廣等地軍器火藥局規模遠遜京師,從無制造大炮的經驗,沒有模子,手巧如陸樸一也難下手。”
“往后遇上堅城?”陸其清稍稍疑惑,卻未多想,轉道:“屬下在川中時,倒結識了一人,興許能解我營大火炮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