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營上下達成“聯闖”共識的數日后,即八月上旬,傅尋瑜也回到了趙營。一日后,趙當世帶著親養司內十余名精銳輕裝而出,復進河南——李自成希望在起事前與趙當世會面。會面地點位于南陽伏牛山之巔峰老君鐵頂,這一帶均是深山老林,官軍罕至。
聯系到此前闖營對趙營敬而遠之的態度,這次因有了傅尋瑜游說,李自成發出邀約,趙當世沒有不去的道理。傅尋瑜既然提前轉達了趙營希望與闖營攜手的意向,此等大事,見面在所難免。無論從李自成的處事風格還是闖營當前面對的客觀事實考慮,趙當世都絲毫不擔心自己此行會有風險。
兩雄相會,光明正大。
趙當世在南陽府北部撞見了一撥人馬,領頭人認識,本為前任南陽知縣何騰蛟所立剿寇二十四營中將佐、現任南陽守備的任光榮。他還有個弟弟任繼榮在洛陽當把總,也算是一家武門。
這個任光榮比較會鉆營,每逢佳節都會派人來楚北給趙當世送禮,因此兩邊算是老相識。趙當世從他嘴里聽說最近南陽府周邊山區頻繁有賊寇出沒,他正帶著一隊兵巡防百重山、方城山等地。
趙當世是楚豫間的大人物,任光榮平日難獻殷勤,好不容易抓住機會,自是要使出渾身解數鞍前馬后好好巴結一番。但聽聞趙當世要去西北部的伏牛山,登時遲疑了幾分,結結巴巴道:“伏牛山、熊耳山的百姓多、多報有匪徒為亂,怕、怕不太平,大人這、這一去恐怕”
“無妨,會友而已。”趙當世面不改色。
任光榮想了片刻,眼珠子一轉,又堆起笑來:“小人多嘴了,這一帶道路復雜,不如讓小人在前引路?”
周文赫剛要出面將任光榮驅逐開來,趙當世給他使個眼色打發下去,面不改色對任光榮道:“那就有勞任守備了。”
任光榮諂笑道:“該當的,小人本也要帶人輪值到伏牛山。”
由是趙當世十余騎跟著任光榮部下百人,徑向西北,才到伏牛山南麓與闖營約定的接頭地點,人馬未歇,一眨眼間,數百兵忽然便從林中齊圍出來,將趙當世及任光榮等困在當中,看旗幟與服侍,當是流寇無疑。
任光榮正哆嗦,流寇內一騎呼道:“趙總兵!”
趙當世于馬上拱手:“劉伴當。”闖營中,劉體純因為年齡相對較小常服侍李自成左右而被稱為“劉伴當”,趙當世也隨著這么叫表達親昵。
“你不是說只有趙鎮來嗎?怎么還有這么多官兵?”谷可成也在對面,滿臉警惕看著泰然自若的趙當世與驚慌不已的任光榮。
劉體純沒回答,又有一人輕催馬匹走上來兩步與他們并立,道:“老谷子,趙總兵的為人還信不過?這不過是趙總兵隨手送來的禮物罷了。”說話之人同樣很年輕,比劉體純大不了幾歲,濃眉大眼,憨直中透著一股子粗豪。
“禮物?”任光榮傻在原地,小心翼翼用余光瞟視周圍那蠢蠢欲動的流寇。自己不過百人,相較之下,確實堪稱禮物。
那濃眉大眼的年輕人對趙當世行禮道:“雙喜替闖王迎接趙總兵上山。”
一聽“雙喜”,趙當世目光再掃過去,頓時眉開眼笑:“哦,原來是雙喜,我道看著面熟,幾年不見,越發英挺壯實了。”一想之下,眼前的年輕人不就是當初與闖營攜手入川時李自成在席上讓趙當世幫忙起名的那個義子嘛。當時自己以“雙喜臨門”為由,給這個本名張鼐的少年起名為“李雙喜”,倒有賜名之誼。
李雙喜用大拇指指了指旁側正自聽得一頭霧水的任光榮:“趙總兵,這”
趙當世也不顧任光榮愿不愿意,笑著道:“任守備一路來也辛苦了,我準備也將他帶上老君鐵頂,吃吃茶、解解乏。”
任光榮蹙眉哭喪著臉道:“趙總兵,這就不必了”卻是無濟于事,當下流寇們一擁而上,三下五除二就將百多人的官兵繳了械,人人只留一件垮垮塌塌的布衣遮身。
周文赫這時悄么聲兒問道:“主公,留著這姓任的會不會壞事?”
趙當世道:“姓任的自己要跟過來,我也只好順水推舟把他送給闖王。他兄弟兩個都是守城的要員,闖王留著他大有用處。即使放他回去了,甭說他拿不出證據來壞我營事,就算有,南陽近在咫尺,在我營眼皮子底下搗鬼,不想活了?諒他也沒那膽兒。”
李雙喜吆喝兩聲,垂頭喪氣的百名官軍毫無抵抗著給闖營兵士押到別處看管起來,任光榮則隨趙當世以及闖營上山“吃茶”。
正所謂“南有武當金頂,北有老君鐵頂”,登上絕頂,不知覺間,早已立足萬仞巔峰。周遭云霧縹緲,幾如神域仙境。其上更有老君廟破云而出,仿佛懸在半空,勢若建瓴。
李自成就站在廟口,見到趙當世,大跨步上來,情切握住他手道:“一別數載,兄弟風采尤勝往昔!”他身后,劉宗敏、田見秀等老面孔也都上來打了招呼。
“兄弟已是一鎮總兵,聲名顯赫,當哥哥的卻還只是個惶惶不可終日的小角色,如此相見,當真大大自慚形穢!”李自成搖著頭嘆息道。他的皮膚歷經這幾年的風風雨雨,愈加黝黑粗糙,臉上的皺紋也隨著說話顯得更加深刻,這些都是風霜雕琢的痕跡。
趙當世搖著頭道:“哥哥乃人中龍鳳,起勢只在旦夕。小弟招安,不過權宜之計。心之所向,依然是我義軍大業。待時機成熟,只要哥哥一句話,必義無反顧為哥哥效力!”
李自成笑呵呵的沒有接話,不遠處的任光榮聽他這一席話,簡直嚇破心肝。
“這是?”李自成看了一眼任光榮。李雙喜立刻湊上去,附耳與他說了幾句。
“來啊,請任守備去別院,好生招待!”李雙喜聽了李自成的吩咐,呼喝道。
任光榮已經不敢說話,只是將充滿怨望的目光投向趙當世,沒奈何,乖乖跟著闖營兵士去了。
趙當世與李自成二人攜手,步入廟中,闖營諸將也都陪坐。趙當世發現,諸將中一些面孔譬如高一功、劉芳亮這種經常作為獨立軍與闖營老本分散行動的方面將領這當口兒也都齊聚一堂,說明闖營目前已經將當初為了躲避官兵圍剿化整為零分散到各地的部隊全部召集了起來,蓄勢待發。
雙方都是爽快人,今日所議,事關前途,趙當世與李自成自不會打官腔,玩假大空的客套把戲,寒暄幾句,話題很快轉到闖營近期出山行動上。
傅尋瑜之前自作主張的交涉內容,基本都在趙當世的計劃范圍內,李自成因此大概知曉趙當世的想法,也是快人快語,直截了當提出合作的基礎,通俗而言,即趙營不能進攻闖軍、闖軍亦不侵犯楚北。
河南的官兵,大多都是任光榮這種類型,老實說,任光榮當初在南陽二十四營中,還算比較能打的,尚且如此慫包,比他更不如的是何等貨色,想想可知。闖營現在人雖少,但留下的都是經驗豐富、慣于征戰的宿將。他們雖然都是野路子出身,但在不計其數實戰的淬煉下,已經有了長足的成長。單論指揮才能,趙當世敢肯定,河南軍官中,很少有堪與李過、田見秀、高一功等比肩者,更別提有李自成水平的了。矬子里挑將軍,只有左良玉,方可算作闖營的一大勁敵。而如今,左良玉恰好領兵在外,闖營趁勢而起,必定是難以阻擋的。
趙營進豫,困難重重,即便真順利進了,以當前趙營的發展狀況,趙當世也沒有把握穩穩拿下李自成,只能賭。只是現在,趙當世并不想賭,他要選擇一條更為穩妥的道路。
“哥哥所言,豈敢不從。”趙當世鄭重點頭道,“闖趙二營是一家,絕無自相殘殺的道理。”但隨即又道,“不過,回營、曹營”
李自成微微一笑道:“回營、曹營、革營,都已經派人來表示效忠,兄弟手下留情。”并道,“只要你我說好了,他們往后也不會再來騷擾楚北。”
趙當世嘴上答應,心中一震,萬沒想到李自成的能量居然大的如此程度。如果說張獻忠曾在闖營式微時短暫取代過流寇盟主的地位,那么在張獻忠反復無常失去人心之后,闖營再起,這盟主的地位又被李自成輕輕巧巧地奪了回來。馬守應、羅汝才、賀一龍等巨寇此前再怎么撲騰,結果到了最后,還是一樣要歸到僅僅千余人的李自成麾下。
一呼百應,以至于此。
“那么西營”趙當世提了一嘴。
李自成臉上的笑意瞬間抹去,咳嗽一聲,沉聲道:“西營,你我共誅之。”硬硬一句話,冷若寒冰。
趙當世頷首道:“如此便好。”
論天下流寇,能與李自成一爭雄長的,唯有張獻忠。馬守應、羅汝才雖同為巨寇,實則也只能在這兩人當中搖擺以自保而已。李自成想一統流寇勢力,就容不下張獻忠。且長久以來,李自成與張獻忠就多有沖突,私仇不斷,數月前,頗有幾分走投無路意思的李自成曾向張獻忠低頭,希望能受他庇護一二,但被張獻忠無情拒絕,反倒是馬守應向李自成拋出了橄欖枝——只這一點,李、張算是徹底決裂了。故而于公于私,對于李自成來說,張獻忠必除。
張獻忠的問題,雙方心里都有數,而現下西營尚在千里之外,不是主要問題,也就點到為止,沒有繼續展開。
趙當世換個話題道:“聽聞哥哥要起事,小弟思忖必需兵甲,想起當年入川,哥哥曾相贈人馬的慷慨義舉,滴水之恩必當涌泉相報,小弟籌措了鳥銃三千支、鐵甲二百副,聊表心意。”
別的不說,只這火器和甲胄,于闖營確算得上雪中送炭。趙營本來就有六千余支鳥銃,后來陸陸續續從收購、襄陽府火器制局制造等途徑又搜羅上來一些,湊出這三千支,雖不是上品,但也足顯心意。鐵甲兩百副,則更不必提了。
果然,李自成微笑點著頭道:“兄弟仗義,必然銘記在心!”不單他,相陪的闖營諸將也都流露出欣喜的表情。
闖營窮苦,以前還有馬送,現在連馬都沒了。李自成想了想,招招手,把李過叫過來,與他說了幾句話,李過臉色毅然,朝李自成道一聲“是”,隨后轉身出廟。趙當世心有疑惑,問道:“哥哥這是?”
李自成道:“兄弟馬上便知。”
過不多時,李過回來,趙當世一抬眼,見他身后,還跟著一名少年。
但見那少年面容稍顯稚嫩,但身材高大,雙目炯炯有神,雖算不上俊朗,但全身上下散發出逼人的英氣,令人觀之心喜。
李自成將那少年叫到跟前,介紹道:“這孩子叫李來亨,今年十五歲,一直跟在‘一只虎’身邊,算是家人。哥哥眼光不差,覺得他往后必成大器,所以想讓他拜兄弟為義父,認個親。咱兩家親上加親。”說著,給李來亨背上一推,“快,跪下!”
來的路上,李過想必已經大致講過了事情原委,所以李來亨此時并沒有格外驚詫,順勢跪在趙當世面前,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口稱:“義父在上,受來亨三拜!”神情雖仍有些措手不及的懵懂甚至眼角都有些濕潤,但至少行為舉止并無失態。如此應變能力,在他這個年紀,實在是難能可貴。
趙當世比他更驚訝,趕忙將他扶起來,并對李自成道:“小弟何德何能,敢收如此風流少年!”
李自成肅道:“一番心意,兄弟還請笑納。”
禮尚往來,尋常人皆然,更況乎分別代表著趙、闖二營的趙當世與李自成。趙當世說了一句客套話,但立即遭到了李自成的冷臉。實際上,闖營送出李來亨可是有著重大意義。李自成自己沒說,趙當世可知道,這李來亨一直是李過的義子,所以轉給趙當世,相當于變相給了趙營一個質子,這份誠意的表現,可不是拿金銀就能衡量的。
故而趙當世心知這份“禮”今日必須收下,否則就是不給李自成顏面、就是對闖營的蔑視,甚至直接關乎此行的成敗,自無法再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