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部分入川助剿的楚兵打發回楚地后,楊嗣昌似乎還覺不夠踏實,過不多久,派遣督門下職方郎中楊卓然代己坐鎮楚地,統籌各地官軍。楊卓然還沒到,楊嗣昌的信先飛到了趙當世手里。一如既往,對趙當世的“忠心”寄予厚望的楊嗣昌希望趙當世也能提供部分兵馬歸于楊卓然調撥。
軍中有反對的聲音,認為以趙營之強,大可不必聽命于一個小小的職方郎中。但趙當世考慮再三,還是答應了楊嗣昌。“順朝廷”這條路給趙營帶來了難以計量的好處,現下正值趙營發展的關鍵時期,貿然拂命容易引起督門與朝廷的猜忌,趙當世仍然需要“恭順忠貞”這一張面具。
不過,戰兵營趙當世不準備動,只征調了屯田軍中練兵營廣文祿、鄭時新兩哨千人,由教練使劉世俊率領,開往武昌迎接楊卓然的到來,一為奉調、二為練兵、三也為沿途探查湖廣各地官軍部署。
川中戰事依舊,河南等地巡撫李仙風督游擊高謙、參將李建武等不停征剿風起云涌的土寇,然而一茬接一茬,雖勝仗連連,但土寇數量卻越來越多、河南的局勢也愈加混亂。
“今流亡滿道,骴骼盈野,(陰陰)風慘鬼燐之青,嘯聚伏林莽之綠。且有闔門投繯者,有全村泥門逃者,有一(日rì)而溺河數百者,有食雁矢、蠶矢者,有食荊子、蒺藜者,有食土石者,有如鬼形而呻吟者,有僵仆于道而不能言者,有集數千數百人于城隅周道而揭竿者。”
經年累月的旱、蝗、凍等天災加上橫征暴斂、兵戈戰亂等,河南就如一鍋沸粥,總有徹底噴發的那一(日rì)。
“朝求升,暮求合,近來貧漢難求活,早早開門迎闖王,管教大小都歡悅。”
這個臨界點,終于隨著十一月底至十二月初河南的零碎小雪及躍山而出的闖軍被徹底沖破。
闖軍最開始僅千人從淅川山區出發北上,隨后一斗谷、瓦罐子等流寇立刻投靠,闖軍沿途宣傳口號、招徠流民,短短小半個月,兵力立刻就擴大到二三萬人,所到之處無不風行草偃,連破魯山、郟縣、伊陽等地,下旬攻克宜陽,稱“不殺平民,唯殺官”激勵各處流民賊寇來投。隨后乘勝進擊永寧,力克,俘明宗室萬安王并豪紳百多人,“過堂審訊,歷數罪狀”并一一處決,闖營上下聲威大盛,也直到這時,河南各地官軍始才從懵懂中反應過來。但正如趙當世一早所料,闖軍起勢之速,已然不可遏制。
河南亂,楚北平。無論天下形勢糜爛到了何種境地,崇禎十三年底的除夕,還是按時而來。
趙當世本人駐扎襄陽,范河城佳節布置,全由統制王來興與提領水丘談總領((操cāo)cāo)辦。
范河城經營至今,居于城內外及周邊的軍民合集也有五六萬人,彩燈張結、慶賀新(春chūn),氣氛(熱rè)烈并不遜于附近州縣,又因居民來自五湖四海,將各地獨有風俗引入,形形色色、千奇百怪,更增趣味。
除夕夜,城中彩燈游行,并有驅儺表演。軍民同樂,練兵營中隊長張敢先與幾個朋友亦夾雜在浪涌般人歡鬧人群中游玩。
近些(日rì)子河南大亂,不少流民被趙營接收,安置在了范河城,里頭自又多出不少妙齡女子。似張敢先這般尚未娶妻的年輕軍將兵士們很多都有心在此男女無忌的節(日rì),尋覓自己的心上人。
張敢先(身shēn)邊的那兩個弟兄心中都是這般打算。兩雙小眼不住地向人群里招呼,一會指著那個姑娘說好看,另一會又爭執這個姑娘才最漂亮。張敢先聽著他們說話,卻是一聲不吭。此時此刻,他心里只惦記著一個人。
一個弟兄瞧他沉默的樣子,給另一人眼神示意,同時戲謔道:“還是咱們張兄弟眼界高,這么多花枝招展的小娘子,就是沒一個看中的。”
另一人應和道:“是呀,人家張兄弟心里早已有心儀的姑娘,你難道不知道?”
“誰?”先前那人腦袋往前一伸,故作不解。
“還有誰?可不就是那孟家小娘子嗎。嘖嘖嘖,也難怪,有她那樣的美(嬌交)娘比較,這些個女子可不就被比成鄉澗里的蛤蟆了嗎?”
言罷,二人同時大笑。其中一人還不過癮,繼續道:“可是,這里還有一個難處……”
“啥難處?”另一人配合的極好。
前一人裝模作樣的嘆聲氣道:“可惜那孟家的小娘子有個閻羅煞星一般的哥哥,你說有這等哥哥護著,若沒兩下子,哪里有本事搶得去孟家小娘子呢。咱們兄弟幾個頂天一個隊長,沒一個上的了臺面,哪里又能入得孟家兄妹的法眼?”
他二人一唱一和,張敢先早已不悅,現下兩人又故意說到了他的痛楚,張敢先登時惱火,也無心再看驅儺,伸手將二人一推,自個頭也不回地走了。他與孟流相識于范河城,他為練兵營中軍官,長期駐扎在城邊,不訓練時常會奉命幫居民處理些營造、田墾的雜物,因此有機會接觸到了同樣住在范河城的孟流。
一面走,一面想著那二人剛才所言所語,念及孟流,不(禁jìn)鼻頭一酸。他們說的不差,自己不過是趙營中平平無奇的個小小隊長,而孟流的兄長孟敖曹則是赫赫有名的飛捷左營哨官,以孟流之才貌,想必前前后后上門說媒的冰人都已經踏破了門檻,孟敖曹想來必無可能同意自己與孟流的婚事。
想到這里,一股孤寂涌上張敢先心頭,旁人都在開心的慶祝節(日rì),而他卻再也高興不起來。
他信步而走,鬼使神差間竟然走到了城南的民居旁。這里安置著不少營中軍官的親眷,孟家的宅邸也在此間。
想到兩三天不曾見到孟流,張敢先有種敲門的沖動。然而轉念一想,自己與孟流之間既然可能(性性)微乎其微,又何必去尋那份傷心?如此想著,收回了邁向民居的腳,轉而就要離開。
“咦,這不是張兄弟嗎?”背后卻傳來一個聲音。
張敢先駐步回看,原來說話的是屯田前營屯田主簿路中衡。路中衡是隸屬于兵馬都統院的副兵馬僉事,所以已經算是從文官轉到了武官序列。他雖地位甚高,但對下屬一向謙和,提拔過張敢先,兩人是以關系不錯。
“路主簿。”看到熟人,張敢先感覺有些尷尬,又不好直接離去。
“你怎么來這了?我聽旁人說主街那邊正在驅儺,好生(熱rè)鬧,我才辦完手上差事,正打算去呢。”路中衡笑盈盈的,一副喜悅的表(情qíng)。這才是今夜范河城中人該有的表(情qíng)。
“哦哦,是啊。那里可(熱rè)鬧了,屬下也才從那邊來……”說到這里,張敢先忽覺失言。自己放著好玩的地方不去,卻兜轉到這寂寥幽靜的地方來,不太合常禮。
果然,路中衡面現奇怪的神色。還沒等他發問,張敢先搶著先道:“不知主簿在這里有啥公干?”
路中衡沒察覺他刻意轉移話題,有問便答:“主公在襄陽,來不了范河,便要我帶了一批新年的禮品贈給范河城的百姓,這不才派送完嘛。要我說,主公可真是個為民著想的好官。”
“是、是……”張敢先連聲附和,接下來卻想不出再說什么。
路中衡顯然沒有忘記自己的疑問,還是問道:“張兄弟不在大街上樂呵樂呵,來這里作甚?”
張敢先聞言窘迫,口中吞吞吐吐:“這、這,呃……”
還沒等他說出話,民居巷口,一個俏影忽地轉出在二人的面前。
路中衡看清來人,頓時全明白了,嘿笑兩聲,對張敢先道:“原來張兄弟還有佳人相伴,那我就不便打攪。先行一步。”言畢,領著七八名手下大搖大擺走了。
張敢先訝異朝那俏影瞧去,這來的可不就是朝思暮想的孟流嗎?她瞧張敢先張大嘴巴,一副吃驚的滑稽樣,忍不出笑出聲來。
“孟、孟姑娘。”張敢先定定心神,一面靦腆道。
“張將軍。”孟流說著,輕輕朝張敢先福了一福。
張敢先趕緊道:“不需多禮,還,還有,我不是什么將軍,只不過是一個隊、隊長而已。”緊張之下,結巴的老毛病都開始發作。
說完這個,兩人各懷心思,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張敢先急于打破這安靜的氣氛,想到路中衡來過,便問道:“孟姑娘,軍中派發的禮品,你收到了沒?”
孟流點頭道:“收到了。營中每個人都收到一大份包裹。里面有吃的,還有穿的。”
“那就好,那就好。”張敢先沒話說,只能不自在的重復說話。
孟流看了看他,(欲yù)言又止,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張敢先不知道這是故意做給他看的,很輕易的就被吸引,問道:“孟姑娘,大好佳節,你怎么看著不怎么歡喜?”
孟流順勢道:“不瞞將軍,只因阿流有一樁心事未了。”
“何事?”
孟流輕輕咬了咬下唇,低頭道:“孟流平素里在范河城屢受將軍照顧。一直感念于心,卻又無以為報。幾(日rì)前想到今(日rì)佳節,便想著縫制一件衣襖報答將軍。前番剛剛完工,正想著托人捎給將軍,不想竟在這里相見。將軍若不嫌棄,阿流這就將衣襖取來。”
“這,這……”沒想到孟流居然會專門為自己做衣服,張敢先激動之下連話也說不出來。
他這一沉默,反倒讓孟流以為他不同意,問道:“難道將軍瞧不上這衣襖。阿流手藝不精熟,自是比不得旁人贈給將軍的精美華貴,將軍看不上也是應該……”
張敢先聞言一急,說話倒利索起來:“不是,不是的。你給我做衣襖,我心里歡喜得緊!”那一副喜悅的神(情qíng)自是騙不了人的。
孟流聽他這么說,芳心瞬放,嫣然一笑道:“那好,將軍稍等,孟流這就去營里那衣襖來。”
張敢先雖與她相處(日rì)久,但也還是頭一遭看到她如此歡顏。看著她翩翩而去的開心模樣,心中亦自欣喜。
不多時,孟流就捧著一件衣襖回到了張敢先(身shēn)畔。
張敢先拿起衣襖細細端詳,只見料子雖然粗糙,但做工精整、布線整齊,一看就是精心之作,也不知孟流花費了多少心血在這上面,很是感動。
孟流心細如發,覺察到張敢先動容,小心問道:“怎么樣?將軍回去試試,若是不合(身shēn),拿回來阿流再改。”
張敢先大力點頭道:“很好,很好,我很喜歡,我現在就試!”說完,也不顧孟流勸阻,就在這極冷的天氣下將外襖一退,將孟流的衣襖立刻穿上。
出乎兩人的意外,這件衣襖竟是分外合(身shēn)。
孟流如釋重負,贊嘆道:“剛剛好,將軍你穿著這件衣襖當真好看!”
張敢先憨笑著道:“那我正月里都穿著它了!”
孟流聞言,臉一紅道:“那可不成,這料子終究太差。上不得臺面的。”
張敢先從話里聽出其他信息,心想著她看來是見過世面的。他自是不知道,孟流沒隨孟敖曹投入趙營前乃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從小被教著做這些,針線活當然不在話下。而孟流見過的那些華貴衣服,則是他這種苦孩子想都想不出的。
“即便現在配不上她,我也得加倍努力。”張敢先暗暗發誓,雖然孟敖曹的霸蠻讓他暗暗發怵,然而一種要擔起責任的斗志同時在他的(身shēn)體中蔓延開來。
想了許多,張敢先突然想起一件物什。那是他打賊寇時繳獲留在(身shēn)邊的一個玉質吊墜。玉的成色他不懂,他只是單純覺得玉墜好看才帶在(身shēn)邊。來而不往非禮也,他沒有料到會在這里偶遇孟流、孟流又為他特別準備了禮物,他(身shēn)無長物,一下便想起了這個玉墜。他想到此處,便望衣襖中摸去。孟流不知他做什么。但當張敢先取出吊墜交給她時,她竟然捂著嘴,眼角泛濕。
張敢先瞧她為何突然紅了眼睛,登時手忙腳亂。好在此處并無人往來,他才能慢慢哄勸孟流。他伸出溫暖的手替孟流揩去小臉上的淚水,柔聲道:“除夕佳節,你哭什么。”
孟流睜著明澈的雙眸,破涕為笑道:“嗯,阿流不哭了。”
張敢先咧嘴笑了起來,笑的分外舒心,這個除夕夜,沒有比現在更令他開心的時刻了。他想把這份快樂留的久一點,便提議道:“你看主街那邊還是燈火通明,(熱rè)(熱rè)鬧鬧的,不如我們去那里走走。”
孟流心中甜蜜,怎會不(允yǔn),當下順從地應諾,燈火余暉下,兩人并肩而行,慢慢離開了南營。
這廂張敢先與佳人相游不提,另一面,路中衡在主街看了個驅儺的尾巴,隨后撇下了一班手下,自個摸到了一處院落。
這處院落地處城東,與(熱rè)鬧的主街相距甚遠,不過此時院中也是張燈結彩的,人聲鼎沸,喧鬧程度竟不在主街之下。
這里是乃是王來興在城中的宅邸。眼下有不少鎮中的軍官聚在這里。他們都是在趙當世舉行的除夕筵席上吃完了酒還不過癮,自發組織來此再戰三百回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