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蜀藩,歷來都是強藩。蜀王府邸坐落成都府城之中,位于城內武擔山之南、金河以北,外圍蕭墻長約九里,以金河水、御河等護墻環衛。蕭墻高一丈五尺,設東面體仁門、西面遵義門、南面端禮門、北面廣智門四門。蕭墻里頭,還有宮城圍墻,城高三丈九尺,分欞星門、承運門等大門。
今日正午,成都府城中和門內外鑼鼓喧天,百姓夾道歡迎千里來援的客軍主帥王來興進城。曾英一身干凈利落的戎裝,騎乘高頭大馬,在前開道引路。龍文光、劉之勃等官員亦早便穿戴齊整,在城門等候。
從一匹神駿的栗毛馬跳下個軍官打扮的年輕人,龍文光上前兩步道:“王總管,一路風塵辛苦。政務繁忙,未克遠迎,還請海涵。”說完抬頭再看,面前這年輕人肩寬體壯、高大俊朗,雖然年紀不大,但自有一番威嚴。
那年輕人躬身回禮道:“勞動諸位大人尊駕,我王來興何以克當,不勝慚愧。”
龍文光親切拉住他的手道:“王總管說哪里話,我成都府軍民望貴軍如望時雨,而今王總管來到,就像根定海神針,立刻把成都城上下的驚濤駭浪定住了。”轉而又托起他手掌,嘖嘖贊嘆,“王總管掌寬且厚,關節等處更是厚繭環包,一摸就知道是行伍多年的沙場健將,護國護民的能力自超過我等迂腐儒生百倍。”
王來興輕輕掙出手,抱拳道:“軍門言過了,王某來此,但望盡一綿力,不懼生死。”
“說的好!”龍文光滿臉欣慰,與諸官員相互點頭,“果然是少年英才,后生可畏!”
劉之勃看了看王來興周邊,問道:“三位譚大人并趙大人、馬大人他們沒來嗎?”
王來興道:“昨日探得消息,獻賊似乎有流竄成都府的跡象,軍事緊張,這幾位都走不脫身,王某最閑,是以宴席的事就由王某代勞。”說罷哈哈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劉之勃點了點頭。
王來興又道:“王某還帶了些土產,進奉給諸位大人聊表心意,晚些時候送去府上。”
龍文光短嘆兩聲道:“王總管太過客氣,你不辭辛勞為我等解困,情意已經勝過千金,何需再表什么心意。”
“該當的,該當的。”
“成都僻遠之鄉,我等無以為禮,好在蜀王慷慨,已在王府擺下宴席,為王總管接風。”龍文光說著招呼曾英,“曾參將,成都你熟,就代為引路吧!”
曾英道一聲“曉得”,揚鞭催馬已行。于是王來興復回馬上,龍文光等則各自乘轎。
不久便到西邊玉龍街一線,那里早有蜀藩府的仆從上來帶過韁繩步行牽馬,走遵義門先進蕭墻,再兜轉須臾,過承運門,在王府內監官長長的吆喝聲中,參加宴席的官員們下馬的下馬、出轎的出轎,各自遞上名剌供內監官驗看。確認無誤后,車馬置于門口,一干人隨內監官步行進入宮城內。
眾人先在承運殿等候了片刻,一盞茶的功夫后,告知蜀王朱至澍已經穿戴完畢,便再度起身,直到宴席所在的麗春軒。
藩王之中,蜀藩一直最富,直到福藩興旺,才退居次席。不過眼下福藩已滅,富甲天下的寶座恐怕又回到了蜀藩。這麗春軒為數丈高樓,崇禎十四年所建,整座建筑多用產自西南的珍貴楠木,兼以玉石金銀點綴,極為奢華。剛到樓底,管弦絲竹應時而起,靡靡之音縈繞,數名女子鶯鶯燕燕擁將上來,分別挽起了賓客們,甚是親昵阿諛。
這場面曾英不陌生,也認識其中幾個姿色出挑的女子諸如李麗華、嚴蘭珍、齊飛鸞、許若瓊等等都是蜀王府中從民間精挑細選進來調教而出的宮女,不但姿色艷絕,亦通辭賦,均甚得蜀王朱至澍寵愛,也常被拿出來待客。但看龍文光、劉之勃、劉士斗等官員談笑自若的模樣,看來平日里也沒少來蜀王府玩。
曾英也象征性地牽了名宮女,那女子白‘粉敷面,媚眼如絲,一個勁兒向望他懷里鉆,他一巴掌把對方的臉推開,瞪了一眼,那宮女識趣,倒是不敢再放肆了。
到了二樓,早擺了一張金絲楠木的大圓桌,桌上酒水瓜果及開胃小菜琳瑯滿目。賓客們各擇座位坐下,那些宮女便也順勢坐到了他們腿上,甚至箍住脖頸細細私語。酒席尚未開,鶯聲浪‘語并嬉笑打鬧此起彼伏,早就熱鬧非凡了。
過不多時,有內監官長呼道:“王爺到——”
眾賓客嘩啦啦盡皆起身,眾目齊聚過去,一名體態勻稱的華服中年男子緩步上樓,這便是第十三代蜀王朱至澍。傳言初代蜀王朱椿曾得鴻寶藏于書閣,精讀修習遂通黃白之術,子孫傳承,未曾斷絕。但看朱至澍面目白皙,雙目有神,精神氣不輸少年,或許也與此有關。
朱至澍坐下后,賓客們才相繼落座。聊不幾句,朱至澍問王來興道:“閣下遠道而來,不知將兵幾何,又將駐于何處?”
王來興回道:“有戰兵兩萬保衛成都府城,最好分屯城外要害,方稱無虞。”
朱至澍朗笑道:“話想三道,繩捆三道。要穩妥,何不駐扎城內?這樣的話,我蜀藩亦能更加踏實。”
王來興有些訝異道:“王爺此話當真?”說著,就拿眼去看龍文光。畢竟按照傳統規制,客兵若無特殊情況是絕不能擅自進城的。
龍文光接過話茬,解釋道:“此一時彼一時,獻賊猖獗,詭計多端。其最拿手的便是派遣細作潛入城內里應外合,單純守野,并不能算十足穩當。前幾日我等便和王爺商議,要加強城內守備力量,貴軍兵強馬壯,劃些到城里無妨。城北、城西都有空的校場營房,有足夠的地方安置。”
王來興高興道:“若得王爺、軍門許可,當然最好。”
朱至澍吃口酒,說道:“不過有一事得先請王總管配合。常言道‘不怕外來盜,就怕地面賊’,貴軍雖強,到底是遠來客人,不諳本地風俗人情,若自行其是,只怕到時候會遇到些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本王覺得,貴軍前期既要進城分駐各地,還是跟從川撫衙門為好。”
王來興眉頭一皺,反問道:“什么叫‘跟從川撫衙門’?”
正在這時,曾英突然起身,朱至澍看他一眼道:“你做什么?”
曾英推開身邊的宮女,回道:“王爺見諒,曾某腹痛,先去排解排解。”
朱至澍笑道:“佳人美酒相伴你卻腹痛,好不掃興,快去快回!”他說完,宮女們也都捂嘴偷笑不已。
曾英點著頭,急匆匆去了。龍文光轉視王來興道:“王總管,跟從川撫衙門是必然之理。王爺說了,貴軍雖強,但紀律習慣尚不清楚,恐怕滋擾百姓、擾亂紀律,先由我衙門監督把控,等磨合適應了,自便即可。”
王來興道:“軍門說笑了,我軍又不是獻賊,一路秋毫無犯,都是可以查證的。王爺、軍門及諸位大人若不信,王某在這里立誓,往后但凡有我軍中一個兵士在城內外行不軌之舉,王某二話不說,主動撤出成都府城。”
龍文光干咳兩聲道:“王總管會錯意了,我等不是信不過貴軍,防患于未然是自古來的道理,名正言順。況且貴軍對成都本地各要隘汛地不熟悉,這些都需要我川撫衙門指引不是?”
王來興連連搖頭道:“從沒聽說客至主家,為主解憂,反淪為奴仆家丁的事。要是成都府城是這么個入法,我軍寧愿待在龍泉鎮。”
龍文光臉色一肅道:“軍機重事,豈同兒戲。入不入城,不是咱們三言兩語說定,而是關乎成都闔城百姓及蜀王府的大事。我等所言,并非不近人情,王總管何必如此抵觸。”
王來興苦笑道:“正如龍軍門說的,這事大,咱們不好隨意定奪。軍隊不是王某一個人的軍隊,還有譚家兄弟、趙大人、馬大人他們,究竟怎么辦,王某還需要回去商量。”
朱至澍臉色一沉,道:“王總管話里帶刺,是不給本王面子?”
王來興朝他抱拳道:“不敢。”
龍文光則道:“這件事按照我等川撫衙門為主、貴軍從隨的方式來最合適不過,王總管于情于理,都不該拒絕。”
王來興將酒杯放下道:“不該拒絕?那么假意征求王某意見,又有什么必要?”并道,“倘若王爺和諸位大人急于求個結果,那么王某懇請暫且將今日宴席放下,王某現在就快馬返回龍泉鎮,和其他幾位大人緊急討論,明日就能有答復。”說著,按桌站起。
朱至澍見狀,與龍文光對視一眼,龍文光佯裝起身相勸,但手肘刻意撞到了自己的酒杯。只聽一聲脆響,酒杯落地碎裂,樓梯處頓時“蹬蹬蹬蹬”傳來紛亂的腳步聲。短短幾個呼吸的光景,十多個勁裝結束的漢子便擁上樓來。
朱至澍輕咳三下,宮女們見勢不妙,立刻作鳥獸散,那十多個漢子里走出一個精實壯漢,跨步大聲道:“鎮元營劉佳赴宴來遲,請王爺及諸位大人原諒!”一面說,一面擺手,那些漢子們迅速將樓梯口堵了個水泄不通,不容半個人再過。
龍文光笑笑道:“都是自己人,裝什么客氣。來,先給今日的貴客王總管敬一杯賠禮。”
劉佳應諾著昂首闊步走到桌邊,倒滿一杯酒,對王來興道:“王總管,我敬你!”
豈料王來興垂手而立,并不領情,冷冷道:“龍軍門,你這是什么意思,無名之酒,我可從來不吃。”
龍文光拍拍劉佳,示意他將酒杯放下,而后道:“王總管,實不相瞞,今日這宴席,不單為你接風,還要求你辦件事。這件事關乎我四川之長治久安,不得已而為之。”
王來興冷笑道:“哦?我還有這么大能耐?什么事說來聽聽?”
龍文光繼續道:“請王總管在成都府城內多住幾日,軍旅羈勞日久,也要勞逸結合。龍泉鎮軍隊的事,我川撫衙門會替王總管分憂。”又道,“咱們心平氣和坐下來先吃了這頓酒,王總管有想不通的,徑可再問。”言及此處,就給劉佳使了個眼色。
“坐下吧王總管。”劉佳起手去拉王來興,卻不防王來興身子一震,將他甩開,“王總管,你這就太不給臉了吧?”他臉色一變,兇狠不少。
“不是王總管不給你臉,是我不給你臉。”
龍文光聽到這句話,眉頭緊鎖,道:“王總管,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那王來興忽而縱聲大笑起來,笑聲沛然,震耳欲聾。
朱至澍與龍文光等人面面相覷,不知所以,而后笑聲停歇,方聽得一句驚人之語——
“我笑你們這些個臭魚爛蝦,竟打起這等腌臢算盤,以為我軍王總管會受此欺瞞嗎?老子不是王總管,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陜北馬寶是也!你們要找的王總管不在這里,而在成都城外!”
“馬寶......成都城外?”龍文光怔然片刻,猛然醒悟,一拍桌面,“不好!”
正值此時,遠方的天空突如其來聽得見陣陣沉悶的炮響,一時寂然的麗春軒,樓梯上,又有人重重踩梯而上。
來人撥開堵在樓道口的漢子們,鉆出身來,龍文光急目看去,是負責城防的倭陜教官連都司郝希文。只見郝希文滿臉惶恐,還沒等站穩就急不可耐說道:“諸位大人出事了!有敵忽從南方來,已經開始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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