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軍奮勇,天地色變。
崇禎十七年三月初六,楚豫間持續大半個月的如洗碧空風云突變,天空仿佛一夜之間卷起波濤,灰暗如蒙厚布。綿延無邊無際那厚厚的烏云低垂得可怕,似乎人一伸手就能觸碰。暗沉沉的灰黑籠罩山河,掠過四野的大風透著陣陣肅殺,就和暴雨前沉悶逼仄的氣氛一樣,壓得人幾乎透不過氣來。
沒有任何誓師儀式,亦沒有任何檄文,趙營在這一日突然發動了對大順政權的攻勢。
爭霸天下,對趙營而言,時間已經耽誤不起了。陜西守、河南攻,趙營的策略非常明晰。作為直面河南順軍的趙營主力,侯大貴軍為主、郭如克軍為輔,兩軍聯合行動,并力攻打河南。
河南留守順軍主力都分布在黃河以南各州府,南陽府楊彥昌九千、汝州高一功七千、汝寧府任光榮八千、開封府王文耀六千、歸德府謝應龍五千,此外登封縣御寨李際遇一萬、義陽三關劉洪起七千、真陽縣嵖岈寨沈萬登五千,共計五萬七千余兵馬。
考慮到黃河沿岸開封府王文耀與歸德府謝應龍需要防備滯留在對岸懷慶府的明軍援剿總兵許定國、東北方向北直隸與山東等地的明軍援軍以及兼顧守衛陜豫通道潼關衛等處要隘,這兩支順軍軍隊都受到較大牽制,所以至少在前期,趙營面對的順軍軍隊主要還是楊彥昌、高一功、任光榮三部。這三部各司其職,楊彥昌守南陽府北部、任光榮守汝寧府北部,高一功則以其駐地在河南正中,往來策應。
經過一連十余日的暗中謀劃,侯大貴把河南的作戰大體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分別攻取趙營已經占有半壁的南陽府與汝寧府,將整個戰場打開;第二階段,打通汝州通道,同時攻取黃河以南沿岸要地;第三階段,分別控扼住潼關與黃河幾處大渡口,斷絕順軍從陜西或山西增援的可能,從而徹底掌握住河南局勢。
根據趙當世早前的布置,汝寧府的攻略任務由駐扎在府南的黃得功軍負責,南陽府則由郭如克軍負責,侯大貴遵循而行。南陽、汝寧二府由于趙營、順軍雙方的明爭暗斗,開戰前夕維持著勢力犬牙交錯的膠著局面。總體而言,在南陽府,占據了府城的趙營占優;在汝寧府,占據了府城的順軍占優。從兵力配置上來看也是如此,南陽府僅楊彥昌的九千人,但汝寧府任光榮本部八千人再加劉洪起、沈萬登兩寨,兵力足有兩萬五千余人,所以趙營在汝寧府遇到的阻力勢必大于南陽府。
侯大貴的安排是,由原本就駐扎南陽府城、厲兵秣馬許久的郭如克引起渾、鎮筸、青桐三營七千人首先攻擊南陽府北部的順軍。若戰況尚可,黃得功軍所部一萬四千人便立刻對汝寧府城開戰,同時一直駐扎在隨州的廣文祿靖和前營三千人也開始攻取隔在湖廣與汝寧府之間的義陽三關劉洪起部。侯大貴軍除了國安營、五牙營兩營五千人留守后方外,其余無儔營、靖和中營、昌洪前營、一沖營四營九千人后續挺進南陽府與郭如克軍會合。待南陽府大局已定,接著分兵抄到汝寧府順軍背后,與黃得功軍夾擊破敵。
如此安排,南陽府的成敗便舉足輕重。著眼南陽府戰場,侯大貴定下的作戰基調只有一個字——快。
若不能做到速戰速決,變數太多。
最大的變數就是駐防汝州的順軍高一功部。不算高一功部,趙、順雙方在南陽、汝寧預計投入的兵力大體相當,但高一功若引軍增援楊彥昌,那么郭如克軍將要面對的順軍就將達到一萬六千人——這一萬六千人都算是留守河南順軍中的精銳——壓力陡增,勢必需要侯大貴軍及時增援才能維持均勢。
可這樣一來,南陽府的戰局不免陷入停滯,連帶著開封、歸德等府順軍反應過來增援汝寧府,亦對黃得功軍不利。更別提黃得功軍背后還有義陽三關這把尖刀,廣文祿部能否將劉洪起擊敗完全解除黃得功的后顧之憂還是未知數。若是南陽、汝寧僵持太久致使陜西甚至北直隸等地順軍回援,那就更麻煩了。
故而,南陽府的戰事攸關攻略整個河南的進程,環顧趙營上下,除了郭如克,的確也沒有其他將帥有膽氣、有能力擔負起指揮的這個重任。
三月六日清晨,濃重的黑云布滿天際。已經準備充足的郭如克率軍北上,疾進裕州。
裕州的情況郭如克心知肚明。歷經數次兵災的裕州城城墻有多處重大破損,雖然后來順軍接手后‘進行了修補,但修補之處大多是質地不佳的疏松夯土,并不具備足夠的防御能力。楊彥昌帶兵進駐后或許也是發現到了裕州城的隱患,著手陸續在夯土外部砌上青磚,但據探子回報,至少還有數段較長墻面未曾竣工。
即便裕州控扼著從南陽府北進河南腹地的要隘,但謹慎的楊彥昌并未將自己的本營設在這里,而是向北挪到了更靠近汝州的葉縣。事實證明他這個做法非常明智,因為郭如克坐鎮南陽府的這兩年雖說沒有帶兵征戰,但戰前工作抓得很緊。在他的苦心經營下,不但將周遭州縣的地理及部署摸得一清二楚,更向毗鄰的裕州城派遣了大量的暗探,偽裝成各行各業人員隱藏在裕州城內。這些暗探很多都是南陽府土著,外人瞧不出端倪,又耐得住性子,時間長的在裕州城內潛伏了都有半年多了,他們互不相識,但只要上層首腦一聲令下,瞬間聚集起來,足有上百人之眾,說裕州城早被趙營侵蝕了也不為過。
目前駐防在裕州城的順軍大概有數百人,維持秩序足夠,但守城不夠。很顯然楊彥昌并不打算依靠內外堪憂的裕州城抵擋外敵。
趙營兵馬在正午時分抵達裕州城外。城中守將派人詢問,郭如克將人趕走,即刻下令提調全軍數門二號紅夷炮朝一段低矮的夯土墻面集中轟擊。幾炮過去,土屑嘩嘩墜落如瀑,城上順軍見勢不妙,大多哄走。再轟幾炮,先是城樓飛檐瓦片震落紛紛,而后只聽一聲很像是大梁折斷的巨響,那段夯土墻登時土崩瓦解,向兩側塌陷開來。
副軍總管、鎮筸營統制坐營官周晉見狀,帶領兵士奮勇先進,自也一馬當先,飛跨過缺口。潛伏城內的趙營兵士亦群起響應,郭如克揮軍遞進,還不到一個時辰,裕州城即被攻克,數百順軍走北門倉皇撤離。
裕州城順利到手在郭如克的意料之中,他現在面臨兩個選擇:其一,堅守裕州并分兵攻打西面的南召縣,將南召縣北面的魯陽關也攥在手里。這樣的話,從河南腹地進入南陽府的通道將完全鎖死,后續坐等侯大貴軍隊抵達即可;其二,留下少部分兵力看住裕州城,軍隊繼續向北攻打楊彥昌本營所在的葉縣。第一個選擇保守,第二個選擇激進,此外并無第三個選擇。
郭如克明顯偏向后者。
青桐營統制孔全斌勸郭如克道:“葉縣楊彥昌兵力近萬,不可小覷。”
郭如克回道:“楊彥昌人雖多,我軍亦有七千眾,差距不大。如今一股攻下裕州,士氣高昂正可用。我軍兵臨城下,楊彥昌必會野戰。若野戰得勝,擊潰順軍,就今日拿下葉縣亦不是問題。”
孔全斌不解道:“總管如何斷定楊彥昌會野戰?”
郭如克道:“葉縣四周皆是平原,可供順軍馬軍馳騁,我軍多銃炮,楊彥昌假如龜縮城內,只有挨打的份,最終淪落到和裕州一般的下場,此乃以短擊長。且正如你所說,楊彥昌兵力不少,現在剛丟了裕州,又放棄最擅長的野戰被人數偏少的我軍壓在城里打,事情傳出去,不但于順軍士氣有損,他個人臉上也無光。”
孔全斌大皺眉頭道:“軍事不是兒戲,楊彥昌好歹四十來歲的人了,豈會意氣用事。”
“田見秀在陜西,河南順軍隱隱以楊彥昌為首,但我軍探子并未探知他獲得了李自成的正式任命。他不是李自成的嫡系,威望本就不高,表現要再孬些,任光榮那些人未必服他。他要守住河南,考慮的可不止這一仗的成敗。”郭如克沉聲道,“而且他這個人的經歷和脾氣探子多有回報給我。說他本是劉國能軍中旗鼓,以悍勇敢戰聞名,李自成當時攻破葉縣殺了劉國能,他手執大旗死戰,十余人莫能近,遂獲李自成喜愛,親自招降。能爬到今日地位,與他悍不畏死的作風密不可分。這樣一個人,你覺得他會選擇待在城中當縮頭烏龜嗎?”
周晉附和道:“總管說的有理,楊彥昌舍裕州而將本營設在葉縣,可見早便懷有放我軍入平原野戰的心思。”
郭如克按劍而起道:“此戰算得我軍與順軍在河南的首度交鋒,是立威之戰,雙方任何一方有所膽怯退縮,即失銳氣。我軍一旦取勝,殺敵占地還是次要,往后兵之所向,威懾力強,必能十足牽扯順軍防御部署,對整個戰局有著長遠的好處。”
孔全斌聞言默然。本來他在鄖陽投效趙營,只不過想找棵大樹乘涼,心眼里并不完全看得上侯大貴、郭如克等泥腿子出身的趙營高層將領。可是在慢慢的接觸過程中,他發現自己起初的想法大大錯了。
就比如郭如克,他對情報的重視、時局的分析以及軍事目光的長遠,都遠非尋常明軍軍官可及,看似大大咧咧,實則心細如發、張弛有度。說老實話,孔全斌自認領軍打仗的水平比不上郭如克,也不認為曾經共事過的同僚有多少人能比得上郭如克。
起初,孔全斌只道郭如克是個例,但自打成為趙營的一員耳濡目染,他覺得與其說是趙營撿到寶了,倒不如說是趙營造就了郭如克的成長。
大到大順、大明,小到趙營、各種地方衙門,它們就如同一個個潑墨染缸,里頭的顏色都不盡相同。有的人白的進去,黑的出來,有的人黑的進去,卻是白的出來。不可否認的是,郭如克曾是塊璞玉,秀于內而渾于外,可若是得不到上好的打磨,或許這輩子只能與沙粒碎石為伍,庸碌一生。但他很幸運,遇上了趙營。如果沒有趙營,他如是否仍有今日的身份地位無從判斷,唯一能確定的是,趙營成就了如今的他,而他也在無形中反哺了趙營。所謂相輔相成,休戚與共,意正如此。
孔全斌飄飛的思緒被郭如克的大嗓門打斷,他聽到郭如克正在吩咐塘兵通傳各營各部務必在半個時辰內用完午飯,繼續準備行軍。議事的廳堂內也有三五壯漢哼哧哼哧抬來好幾個熱氣騰騰的大木桶,并從大木桶里打飯呈給眾軍官。
“老孔,待會兒開拔你當前鋒,靈活些。”郭如克的聲音傳入耳中。一眼看去,他早早端起了碗,大口嚼著米飯,饒是米粒粘滿了嘴邊的須髯也不在意,一副恨不得將頭塞進碗里的餓死鬼模樣。
孔全斌的青桐營三千人中有一千馬軍,這也是郭如克軍唯一的一支馬軍。
環顧四周,安安靜靜無人說話,周晉、白旺等軍官大多狼吞虎咽起來,聽見的只是大作的咀嚼聲。孔全斌心中一蕩,接過兵士遞來的瓷碗,爽快答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