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清出面,頃刻之間強弱易勢。李成棟引親兵百余奪路逃走,郝尚久、閻可義等部將則統統被怒火中燒的兵士們亂拳毆死。
李成棟的敗訊很快傳到杜永和軍中。杜永和驚恐萬狀,為了自保,急令兵士將自己五花大綁,跪在城外負荊請罪。至此,一場蓄謀已久的兵亂便即弭平。
隨后,范京城正朔門打開,白馬素衣的華清如一道云彩縱馬而出。所到處,兵士踴躍相迎,歡呼如雷。李本深并數十騎緊隨其后,一邊保護華清的安全,一邊大聲傳話歷數李成棟罪狀并撫慰兵士。不久之后,城外的躁動混亂亦漸漸止息。
此次兵亂罪在首惡李成棟及幫兇郝尚久、閻可義等,他們或逃或死,軍隊中低級軍官與普通兵士盡數赦免無罪。兵士們雖說擁戴華清,但城外兵馬紛亂,李本深仍是提心吊膽,眼見大局已定,便立刻送華清回城,指派了幾名軍官負責后續遣歸安撫軍隊的事宜。
華清才穿過城門洞子,身后卻突然吵嚷大作,回頭一看,幾名兵士正扭送一名年輕軍官過來。那年輕軍官所經之處,兩側兵士紛紛唾棄咒罵,甚至不少忍不住拳腳相加。
“這人是?”華清駐馬凝望那披頭散發的年輕軍官。
李本深回道:“此乃奸賊李成棟的誼子李元。”
話音剛落,城內傳來一聲哭啼。華清心頭一顫,急忙看去,只見大道上停著一輛馬車。從馬車里鉆出一名女子,那女子右手還牽著一名總角年紀孩子。
“娘!”那孩子見了華清,甩開那女子的手,跌跌撞撞奔跑過來。
華清見狀,連忙下馬,將他抱起來,嗔怪中帶著愛憐:“谷兒,不在府里等娘回去,怎么出來亂跑了。”她懷中的這個孩子,便是寧南王趙當世的嫡長子趙元儀,今年剛兩歲。
這時那女子跟上規規矩矩福了一福道:“連芷見過王妃。”咬了咬唇,羞赧道,“世子爺見王妃出府,便哭鬧個不住,打砸了好些器皿。奴婢沒法兒,只好帶著世子爺來此尋找王妃。”忐忑探著腦袋望望城外,又望望華清,平撫胸口,“王妃玉體無恙,奴婢就放心了。”
華清對她微笑道:“城外的亂子已平,都是大明赤子,只是受到奸人蠱惑罷了。現在奸人跑了,再無大礙。”說著,伸手在趙元儀粉撲撲的小臉蛋兒上輕輕一刮,“男子漢怎么總哭哭啼啼的,妹妹都不哭,做哥哥怎么能哭?”
趙元儀紅著眼不說話,只是緊緊抱住華清。他與妹妹趙迎沛雖是一母所生的孿生兄妹,但性格大相徑庭。他是男孩兒,卻柔弱嬌氣,愛哭的毛病在王府里是有名的;趙迎沛是女孩兒,反而執拗剛強,成天在泥堆里打滾。府中人私底下偶爾談笑,都說這對兄妹怕是在娘胎里認錯了性別。
這時候,兵士們押著李元經過,華清哄著趙元儀,同時問道:“要怎么處置他?”
李本深接話道:“不瞞王妃,屬下昨夜之所以能夠提前進城及時布防,與這李元的通風報信密不可分。他雖有功勞,但畢竟是奸賊李成棟的心腹,按軍中連坐的軍法,恐怕......恐怕難逃一死。”
華清怔道:“這怎么行。他大義滅親,可謂保全范京的關鍵,就算功不抵過,也罪不致死,饒他一命吧。”
換作旁人,李本深自當耳邊風敷衍幾句便罷,但華清發話,不容得他不多加考慮。把頭埋在華清懷中的趙元儀忽而喊道:“饒他一命!”
“啊?”李本深瞠目結舌,以為自己聽錯了。
“饒他一命!”趙元儀再次喊道,聲音纖弱,可透出一股堅定。
被死死扭住的李元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猛然掙脫了兵士的鉗制,撲通跪地納頭便拜,涕泣道:“罪將李元謝世子爺寬恕!”
昌則玉正從沿石階從城頭走下來,雙方的對話全聽在耳中,輕咳兩聲道:“王妃和世子爺的話有道理,但軍法亦不可違。李元結果如何,還得送去統權點檢院定奪。我想大點檢他們一定能秉公執法。”說罷,給李本深使了個眼色。
李本深應諾一聲,揮揮手招呼兵士將李元重新架起來,自領著去了。
華清對昌則玉道:“昌先生,兵士的傷亡如何?”
“兩邊相加林林總總死了近千人。都是我大明、趙營的兵,我會把后事安排妥當的。”
“若非昌先生布策得宜,險些令奸人得逞。”華清對他點了點頭表示敬意,“可惜讓元兇李成棟跑了。”
“李成棟能征慣戰,極其擅長流竄,他還有百余人跟隨,若不及早剿滅,讓他在我湖廣心腹地帶來去,湖廣百姓、產業必將遭到嚴重損失。”昌則玉道,“如今圍城之急提前解除,但往后追剿李成棟還需要野戰軍隊專門負責。早前我就已經令人走密道出城,趕去隨州請廣統制帶兵來援,明后日必到,王妃自可寬心。”范京城構造精巧,除了正常的大門通道外,還暗自修筑了不少密道暗道通往城外,以備不時之需。雖然杜永和之前分兵控扼住了城外的諸多交通要道,但其實昌則玉的使者已然在他眼皮子底下遁去了。
華清道:“這樣就好。”轉問,“李成棟緣何敢猝起兵變,是否有人在背后指使?”她心思縝密,自然想得到這場蓄謀已久的兵變絕不可能是李成棟一人起意所為。
昌則玉撫須道:“這件事特勤司那里正著手進行調查,估計從李元的口中能撬出有價值的線索。”
華清點點頭,繼而道:“李元有功,切莫濫殺了。”
昌則玉道:“王妃不必擔心。”隨即笑瞇瞇看向趙元儀,“咱們這位仁愛的世子爺都發話了,統權點檢院豈能不謹慎處置。”
華清聞言,亦是一笑,低頭一看,窩在懷中的趙元儀早便酣然入睡了。
范京城之圍當日,滾滾東流大江之畔,何騰蛟與堵錫乘舟抵達江西九江府潯陽樓。
身著褐色常服的徐勇昂首挺胸站立門口,見到二人,快步相迎道:“何大人、堵大人,徐某恭候多時。二樓已備好酒席,里邊請,上樓就坐。”
何騰蛟左右觀望,并不見其他車駕馬匹,問道:“左、方二位未到嗎?”
“已在路上。”徐勇拱手答道,“軍營距此地較遠,趕過來也有些路程,還請何大人見諒。”
何騰蛟道了聲好,在徐勇的引導下與堵錫一齊轉上二樓。但見二樓偌大場地只臨江一桌擺了些冷菜酒水、幾張凳子,無半個人影。
徐勇勸何騰蛟與堵錫坐下,說道:“二位少歇片刻,左將軍他們即刻就到。”
何騰蛟今日身揣重大使命,神情嚴肅,對徐勇道:“徐將軍,此間沒別人,本官想聽聽你對德昌王即位的看法。”
徐勇站在桌邊,應聲道:“德昌王即位,欲挽狂瀾,我等本當遵奉。可是堵大人先前說了,桂王才是正統所在。徐某雖是粗人,但明事理。桂王將立,范京新帝就作不得數了。”
何騰蛟聽了,與堵錫相對捻須,點著頭道:“徐將軍有此見地,我心甚慰。桂王若在場,必也會好好嘉獎徐將軍一番。”接著道,“桂王即位,人心所向,天經地義。從大局考慮,德昌王臨時稱帝雖有僭越逾制的嫌疑,但亦可算是在闖賊氣焰囂張之際給我大明臣民的一粒定心丸,其心可勉,功大于過。桂王仁厚,不愿我大明內部自相傾軋,助長敵勢。擬去南京即位后,只要德昌王主動除去帝號,則將封其為天下兵馬大元帥,齊心協力輔佐我大明江山。”
徐勇毅色道:“何大人擁立桂王,功在社稷,徐某能為桂王效力,與有榮焉。左將軍那里,徐某早進忠言,左將軍是識大體的人,這次來,正為了與何大人好好計較此事。”
何騰蛟緊繃的心緒稍平,道:“如此便好。左將軍這樣的忠臣,大明越多越好。”
堵錫有些著急,忍不住道:“要是左將軍他們真心懇切,就今日拜見桂王亦無不可!”
徐勇驀地一驚,猛抬頭道:“堵大人此言何意?”
何騰蛟趕忙遞個眼色給堵錫,代為回應道:“堵大人的意思是,只要左將軍識體明勢,今日把事情敲定,便能早日覲見桂王。”
徐勇躬身道:“自無差池。”
三人又聊了一會兒,樓外忽傳清脆的鈴響。徐勇咧嘴一笑道:“看來左將軍到了。二位稍候,徐某去迎接。”說罷,轉身“登登登”小跑下樓。
堵錫腆著臉道:“老師,學生失言了。”
何騰蛟看他一眼道:“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越是緊要關頭就越得繃住了,否則事與愿違,追悔莫及。”又道,“不過聽徐勇信誓旦旦,左夢庚那里應當問題不大。要不然以我與左夢庚的平淡交情,他沒必要專程攢起這個局。倘若這場酒席上真把事定了,就帶他去見桂王,未嘗不可。”前日,何騰蛟與堵錫就著手送桂王登舟啟程,今日剛到九江府。桂王當然不可能輕易露面,現正由少量仆從保護,停泊在一處小港等待消息。
堵錫道:“正是,他若無意向,就沒有今日這場酒席了。”接著問,“老師說湖廣那邊的暗線是否已經開始行動了?”
何騰蛟端起空空的酒杯,輕輕搖動道:“如果事情進展順利,德昌王并趙當世的家小恐怕已成階下囚。”
堵錫訝然道:“竟有此事!”
何騰蛟道:“就算進展無預期般順利,湖廣準保也得天翻地覆,趙營要顧上咱們及桂王,想來有心無力。”放下茶杯,“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堵錫嘖嘖稱奇。兩人等了一會兒,沒見徐勇帶左夢庚與方國安上來,心有疑惑。堵錫起身道:“我下去看看。”
何騰蛟頷首,目光移向窗外的江水。流淌的江水帶著幾葉輕舟,向著東方奔騰不息。他想,過了今日,桂王的御舟亦將列在其中。繼承大統,開立新朝,只在彈指一揮間。而他,則是一個嶄新朝代的奠基人。
豐功偉績,流芳百世。
尚自神馳千里,孰料樓下不期響起的極大喧鬧將何騰蛟從遐思中扯回現實。
“怎么了?”
他覺得不對勁,剛剛站起,卻見堵錫慌慌張張跑上來,神色恐懼,大張著嘴道:“老師,不、不好了!樓下的房門窗戶,全給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