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蟲鳴切切。侯大貴飛馳電掣穿街過巷,在澤州城內一處大宅院正門口勒馬停住。幾名兵士手持火把上前牽馬,侯大貴利落跳下馬背,將馬鞭甩給面前的飛捷左營哨官孟敖曹,問道:“人在里頭?”
“是,得韓統制命令,嚴加看護著。”孟敖曹躬身回稟。
“老韓呢?”
“韓統制說他應付不來這樣的事,且事關重大,得交由總管拿捏。”孟敖曹道,“城內外仍有不少土寇余黨流竄,韓統制此時正與馬、周等諸位統制協力清剿。”
“嗯,曉得了。”侯大貴點點頭,“你繼續在這兒把守,切莫讓任何生人入內。”
孟敖曹正立答應。侯大貴站在門前整了整衣領,又深吸口氣,方才穩步進門。
這宅院本是城中一商賈巨戶私宅,游廊樓閣布局有致,精美雍華。明代為緩解邊塞軍隊的軍需問題,行“開中法”,讓商賈自行轉運邊軍所需的米、茶、豆、麥等糧食乃至鐵、馬、帛等戰略物資至邊塞,而后商賈便可從官府取得鹽引,去指定鹽場支鹽銷售。此舉既免除了朝廷千里轉運糧草的損耗之苦,又大大促進了一批商賈的興旺。山西近邊地,近水樓臺先得月,商賈受惠于此,經百年積累,出現許多豪富,以至于“平陽、澤、潞,豪商大賈甲天下,非數十萬不稱富”,澤州的籍貫便有不少。只不過先有順軍追贓助餉,后有土寇盤踞劫掠,這宅院的主人早便不見了蹤影,只遺空宅。是以廊廡間雖有星星燈籠點綴增添些許人煙氣,但人行其中,仍能感覺到強烈的寂寥之情。
沿途院落屋舍皆漆黑無人,侯大貴腳步不停,直繞到后院。但見當先是一小庭,草木參差披拂,隨風窸窣搖曳,環境甚是清幽。庭中多點了幾盞燈籠,映得景色略顯朦朧。
侯大貴隨意掃了眼,卻見庭中立有涼亭,里頭隱隱綽綽似乎坐著個人。靠近兩步,涼亭里身影一動,果真有人動彈。
“奴婢拜見總管大人。”聲音婉轉動人,是名女子。
侯大貴暗自點頭,放慢步伐。俟近了亭口,那女子早早跪伏于地。
“起來吧。”侯大貴說著,自進涼亭坐下。
那女子依言站起,侯大貴一眼看去竟是渾身大震。但見其人雖身著尋常的淡紅羅裙,但蛾眉鳳眼、星眸微轉,竟有絕色。
“你、你叫什么名字?”侯大貴方寸大亂,聲音都不禁顫抖。
他生平見過最美的女人不消說便是趙當世之妻華清,次則繞流波。但以華清之端莊,他即便慨嘆美麗,卻常有可遠觀不可褻玩的疏離感,從無半分邪念;以繞流波之妖嬈,他相反每每只有皮肉‘欲望,除了一時歡愉便索然無味。然而眼前這女子恰恰處在這兩者之間,端麗之下是那掩蓋不住的嫵媚,令他既口干舌燥,又不敢輕易褻瀆。
“奴婢姓陳,單名一個沅字,小字圓圓。總管呼我圓圓即可。”
“圓圓......”侯大貴笑了笑,看她不過二十左右年紀,體態嬌嬌小小,玲瓏云鬢上還插著朵小小的紅花,配以此名,平添可愛。
陳圓圓甚是乖巧,侯大貴坐著,她就規規矩矩站在侯大貴左手邊。這時發現侯大貴注視著自己的那朵小紅花,便道:“聽聞總管要來,未施粉黛怕沒了禮數,就匆匆忙忙就近在這庭外摘了朵花點綴,增些生氣,總管、總管莫怪。”
侯大貴聞言細瞧她,果然看她目如流光顧盼生輝,但眉宇略見疲憊憔悴,似是積勞所致,想起來的路上楊招鳳提前和自己通傳的一些事,于是問道:“你從北京來的?”
陳圓圓回道:“是。北京賊亂,圓圓隨家仆死里逃生,一路輾轉至此。”
“有人告訴我,你實是與家仆私奔,逃到澤州東境的白鹿山,遭遇土寇,受挾而來。”
“總管明察秋毫。”陳圓圓垂目道,“賊兵在北京要殺人,那家仆有意奴婢已久,借機以救命逼迫,奴婢為了活命,才答應他的。”
“北京到澤州相隔千里,你一個弱女子能堅持這么久,很不容易。”
“不敢欺瞞總管,奴婢逃出北京時隨身帶著些值錢首飾,在涿州當了買了一輛馬車代步,否則是到不了這兒的。”
“你是江南人氏,本想回江南嗎?”
“原有此意,然在半路聽人說南京那邊似有兵亂,遂不敢行,剛好那家仆老家在四川,對奴婢說四川承平,奴婢就轉道跟著他西行。”
“飄飄落落,隨波逐流,倒也可憐。”侯大貴嘆口氣。
陳圓圓黯然神傷道:“奴婢雙親早亡,自小隸籍梨園,習慣了這樣的日子。”
“哦,怎么個習慣法兒?”侯大貴不知怎么,對陳圓圓的過去沒來由的在意。
陳圓圓澀聲笑道:“都是些雞零狗碎的事,入不得總管金耳。”
“無妨,今夜時辰尚早,慢慢說。”
陳圓圓聽他這么說,哪敢忤逆,便道:“奴婢十余歲便登臺演繹,后得吳江鄒郎賞識,住家演劇,但為其家人逐去。后來江陰貢郎贖奴婢為妾,可又不為大夫人所容,復歸老家桃花塢。前幾年有姓冒的郎君途徑,與奴婢友善,遂訂盟誓。怎奈其時外戚田弘遇來江南采女入宮,侍奉皇帝,奴婢為其挑中,不得已舍了冒郎進北京。但自入宮,未嘗得見皇帝一面,便又被轉送到了國丈周奎府中暫時棲身。已而偶然給遼東總戎吳爺所見,隨即被贖進吳府成為侍妾,再往后的事總管大概都知道了。”她憶及往事,說到一半眼眶就紅了,到了最后更是聲音哽咽泫然欲淚。
“轉賣易買,如同貨物,實在可憐。”侯大貴聽了,想到自己早年孤苦伶仃的處境,一時間竟有同病相憐的感覺。
“說了這么多喪氣話,好不慚愧。”陳圓圓忽而收淚巧笑,轉到侯大貴身前盈盈一福,“奴婢有幸見到總管,不該訴苦訴悲,所幸有些小技傍身,總管若不嫌棄,容奴婢在這里唱一支曲、跳一支舞,作為賠禮。”
侯大貴驚喜非常,點頭道:“好說、好說!”
當下陳圓圓蓮步輕挪,就在涼亭一隅之地翩躚起舞,清亮秀婉的歌聲隨之而起。侯大貴看著扭動的腰肢,聽著宛如銀鈴的嗓音,雖處方寸之地,卻體味到了一生從未有過的快慰,竟是如癡如醉。
不久曲落舞歇,香汗淋漓的陳圓圓順勢拜伏在侯大貴腳邊,口道:“總管還滿意否?”
侯大貴意猶未盡,長嘆一聲道:“我世居西北苦寒之地,若不是遇見你,怎知這世間竟還有此至樂享受。東南花花世界,名不虛傳。”
陳圓圓得了贊譽,好生歡喜,笑顏道:“總管要喜歡,留奴婢在身邊,想什么時候享受,就什么時候享受。”
侯大貴聽她這么說,臉色忽然一變。陳圓圓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正自忐忑,小心翼翼看向侯大貴,卻聽他道:“你倒提醒了我,正事還沒說,你先起來吧。”
陳圓圓點點頭,連忙起身。
“我知道,你是吳三桂的妾。”侯大貴目視別處,“吳家在北京遇害,但吳三桂沒死,還勝了闖賊奪回了北京,我可以送你回去。”
陳圓圓聽罷,遽然跪下,涕泣不止道:“奴婢不想回去。”
侯大貴一怔道:“你為何不想回去?”
“奴婢去北京,本就是情非得已。有幸被吳爺收容,心里感激。但他久在軍旅,難得著家,就奴婢也沒見過他幾面,若論情愫并無半分。且吳家上下,以奴婢是南人且出身卑賤,屢屢相輕,奴婢在吳家實可謂度日如年。”陳圓圓嗚咽陳述,淚如雨下。
侯大貴暗自點頭。這陳圓圓自幼為伶人,無拘無束慣了,且尚值青春年紀,遠沒到心思安定的年紀,自是忍不了從此在那高墻深院年華虛擲。就比如主公趙當世養在家中的柳如是,亦屬此寧愿漂泊于江湖也不愿將韶華輕付之輩。
“你不回吳三桂身邊,還能去哪里?那個帶你逃出的家仆據查已經死了,四川是去不了了。”侯大貴搖著頭道。
“奴婢但愿能留在總管身邊,隨身服侍,平日為總管解煩取樂。”陳圓圓紅著眼懇切道。
“我行軍打仗,可不是兒戲,你一個弱女子,受得了嗎?”
“受得了、受得了!”陳圓圓仿佛看到了一線曙光,連聲答應,“奴婢若叫半聲苦,總管再行驅逐,絕無半分怨言。”
“在我這里,可不只是舞蹈唱曲,要做的事只多不少。”侯大貴曉得像陳圓圓這樣的名伶固然漂泊無依,但始終不乏金主解囊,平日也是養尊處優慣了,調笑解乏可以,但其他雜務未必在行。
然而陳圓圓留下之心甚為堅定,應聲道:“總管放心,奴婢學東西快,要奴婢做什么,奴婢一會就學,一定讓總管滿意。”
侯大貴瞧她篤定模樣,暗想:“主公雖說過要拉攏吳三桂,但時下吳三桂情況不明,我就把她送還給吳三桂也未必適宜,妥善做法還是先將她留下。”思及此處,余光掠到陳圓圓嬌怯怯的身影,又想,“我至今未有家室,好不容易有了個繞流波,卻給左夢庚那渾小子搶了去,這陳圓圓才色猶在繞流波之上,就比華清郡主也不差多少,我納了她,此生何憾?”
陳圓圓似乎看出侯大貴意動,淚眼婆娑膝行上前,貼近侯大貴睜眼殷切瞅著他。
侯大貴只嗅得芬芳撲鼻,心化大半,彎腰將她扶起,嘆道:“也罷。山西目前戰亂不休,北直隸亦是動蕩未定,你先安生待在我軍中,等局勢穩固了,再做計議。”
陳圓圓破涕為笑道:“奴婢拜謝總管恩情!”
侯大貴點了點頭,隨即站起身,陳圓圓抬頭訝然道:“總管要走?”
“是。”侯大貴神情肅然,“事情說定,我先走了。你這里,我自會差人安頓齊備。”
陳圓圓輕咬下唇,試探道:“這么晚了,不如今夜......”
“軍中有事,耽擱不得。”侯大貴突然變了個人,撂下一句,邁步就走,“有任何情況,你可直接找人去中軍處找我。”
“是......”陳圓圓秀目微怔,跪在原地目視侯大貴遠去。
離開庭院,四周光線漸弱。侯大貴快步急行,耳邊生風。方才的一切對他來說猶如夢幻,就在好夢即將成真的那一刻,他卻不由自主,忽生一股寒意。
“現在還不是時候。”侯大貴暗自提醒自己,“偃先生說過,君子不奪人所好。我雖不是君子,但亦不會趁人之危。就算有朝一日真要將陳圓圓奪來,也得是光明正大地奪!”
他這般想,忽而如釋重負,腳步瞬間輕快。
寒蟬凄切,涼亭夜已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