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芝龍既是懷揣著主意來的,那么對南京方面原本的出師計劃沒有太大影響。
六月底,弘光朝廷任史可法為督師,會集左夢庚、袁時中、劉良佐、劉肇基、張天祿諸軍共五萬四千兵馬渡江北伐,留劉孔炤、史德威等率領南京江防部隊繼續守護南京,另分方國安一支軍隊轉進浙江。鄭芝龍則重新鼓帆啟程,部將施福、梁立、黃廷、成升、洪習山等分批次陸續率船隊沿江入海。
南京有錢謙益坐鎮,與江西總督袁繼咸均對史可法軍隊的后勤負責,且其時新任鳳陽總督瞿式耜走馬上任大半個月了,他是錢謙益的心腹,有他策應,史可法軍隊一路暢行無阻,十分順利。七月上旬抵達淮安、徐州交界,進駐呂梁山以東的邳州,距離山東僅僅咫尺之遙。
淮揚巡撫路振飛向史可法、左夢庚等述說了山東當前局勢。
早在五月,清都察院參政祖可法、張存仁就曾向多爾袞建言:“山東乃糧運之道,山西乃商賈之途,急宜招撫。若二省兵民歸我版圖,則財賦有出,國用不匱矣。”多爾袞納其言,先以明降臣方大猷為監軍副使招撫山東,后又使明降臣王鰲永以戶部、工部的名義前往山東收拾地方,更派固山額真巴哈納、石廷柱以及平西王吳三桂等發兵作為后盾。
山東地面,自大順軍敗出北京,原藩封山東的魯王、德王等大明宗室或為順軍所殺或早已奔跑,各方勢力風起云涌。嘉祥縣滿家洞的宮文彩、傅家樓的馬應試都是趁勢而起擁眾萬余的新興大土寇,青州守備李士元、萊蕪縣德王府指揮畢維地、德平縣參將高捷、武邑縣游擊袁燦然等等明朝舊臣亦大多與當地生員、鄉紳聯手肅清大順官員占據城池。
清軍進軍山東,占領了北部德州、樂陵縣等地后,清廷感到山西局勢變化太快,更需兵力補充,故而決定將巴哈納等軍隊轉調山西。山東方面只讓王鰲永、方大猷征召了數千散兵游勇穩定局面,雖說后續又委任了柯永盛為膠鎮總兵負責掃平膠東,但僅憑王、方、柯三部,清軍在山東的勢力顯然不牢固。且清軍用攝政王多爾袞的名義在山東遍傳檄文,收效并不理想。尤其是多爾袞強制軍民剃發的政策,更激起怨聲無數。山東各地繼反順之后開始大肆反清,各方勢力犬牙交錯,形勢極為復雜。
“韃子在五月間強令我漢家子弟剃發易服,引得天怒人怨。山東百姓盼我王師若盼時雨,我天兵一至,必得群起響應。”路振飛袒袖說道。他說百姓盼望左夢庚的軍隊,但其實左夢庚軍隊到來,最欣慰的是他。要不是顧及著形象,他真想聲淚俱下將這段時間自己頂著山東、淮揚一帶的騷亂苦苦支撐的經歷一一道來。
“聽聞去年闖賊曾派遣偽官呂弼周來代路大人?”史可法端坐問道。
“正是,那呂弼周本為河南提學副使,有才而無節操,屈膝為闖賊效力。不止他,同來的尚有進士武愫,受闖賊任命為防御使招撫徐、沛,都給本官擊敗斬殺了。”路振飛頗有軍政才能,在任時間雖不長,但已練得兩淮團練勁卒兩三萬,全因有他鎮守淮揚作為屏障,南直隸等地才不致大亂。
“路大人既有精兵,可遣之隨軍向北。”史可法認真道。雖然他自己知道受到了排擠,而且在軍隊中沒有實權,但事關恢復大明的國事,他一樣盡心盡力,沒有半分惰怠。
“正有此意,本官即刻揀選壯勇萬人,以犬子統率,聽從督師調遣。”路振飛點點頭,手指點向坐在下首的一個年輕人,“犬子路澤農,通曉文墨、弓馬嫻熟,淮揚局面能維持至今,他出力甚多。”
路澤農聽到,連忙起身向史可法行禮道:“路澤農見過督師。”
史可法瞧他年紀雖輕,但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種沉穩,心中喜歡,點頭贊道:“虎父無犬子。淮揚有路大人、鳳陽有瞿大人,如兩扇門扉,緊鎖我南京門戶。”
路振飛這時又道:“當前督師向北,有這幾股勢力不得不備。這首要的便是現駐兵徐州豐、沛地帶的東平侯劉澤清......”
左夢庚聞言,疑惑道:“劉澤清不是接受了朝廷封賞,那是自己人,修書一封讓他趕緊來投便是,防備他什么?”
路振飛回道:“侯爺有所不知,這劉澤清是個無賴破落戶,光占便宜不處力。早前先帝封他為伯要他勤王,他就敢百般推脫,而今圣上不念舊過,加封他爵位,可他是寡恩少義的人,哪里會念著朝廷的好,依舊擁兵自固。徐州,都快成他劉家天下了。”
劉良佐不滿道:“這廝去哪里不好,非要盤踞徐州,忒不給我臉面,豈有此理。”他先為徐宿總兵,徐州在他的鎮守范圍內。劉澤清趁他奉命南下之際竊占了徐州,他縱然已不再是總兵,但劉澤清占地在前、他受封侯爵在后,自還是有種被鳩占鵲巢的不快。
“這劉澤清兵馬不少,在徐州作威作福,名為侯爺、實為官賊。”路澤農不客氣道,“要不是父親大人屢屢勸阻,我這邊早派兵打過去了。”
路振飛道:“劉澤清到底是敕封侯爵,如何處置,輪不到你我裁斷。”
史可法頷首道:“劉澤清有過在先,卻不思悔改。朝廷寬大為主,先禮后兵,可差人去他那里曉諭一番,若他還執迷不悟,那么......”說這話,就將目光轉向左夢庚。
左夢庚拍拍胸脯道:“包在本侯爺身上!”
路振飛拱手道:“劉澤清實為我兩淮痼疾,能將他化開,本官這里先向督師、侯爺道謝!”轉而繼續道,“除了劉澤清,就近宿遷尚有賊將董學禮流竄,亦有三四千眾。”
李自成進軍北京的同時派遣了包括董學禮在內的多支軍隊攻略山東、淮北等地,但董學禮對上路振飛并沒有占到什么便宜,越打越勢蹙。
“這個董學禮原是我大明寧夏后衛花馬池副將,貪生怕死降了闖賊的。與我倒有些舊情,幾位大人若看得上他,我愿意代勞招降。”劉良佐這時說道。
路振飛道:“董學禮兵雖不多,但具為陜北老兵,頗為耐戰,本官重兵圍剿幾次,都沒能將他打垮,且看他最近行蹤,似有向西突圍去會合闖賊主力的意思。要是放他走,沿途州縣必將遭受滅頂之災。要是鐵了心將他剿滅,只怕延誤大軍的進程。”
史可法想了想道:“既是我大明舊將,未必不能給他個洗心革面的機會。”說罷,看了看左夢庚。
左夢庚亦道:“然也。他投過來,我大明多三千兵,闖賊就少三千兵。一來一去,我軍憑空就有了六千兵馬的優勢,當然是招降為好。”
路振飛答應一聲,往下說道:“除了劉、董這兩廝,曹、濮等地有宮文彩、馬應試、李文盛、楊鴻升等土寇起事,擋在面前。他們人馬不少,但戰力差些。”
左夢庚拍拍手不耐煩道:“似這等宵小,無甚多說。傳令過去,降者改編,不降者即刻發兵過去踏破城寨便了。”
路振飛不曉得史可法的實際地位,對左夢庚的強勢態度有些驚訝,史可法輕咳兩聲及時道:“本官也是這么想的,就這么辦便了。”才算將路振飛的困惑暫時化去。
“山東其余各州各縣,皆不足道,唯可慮者,乃是占有山東北、東地帶的韃子。”路振飛臉色一凝,“韃子入關,聲稱為我大明吊民伐罪來了,可行剃發易服之舉,顯然是想將我大明故土變成那批發左衽的蠻夷之地。”
“這......”史可法顯然對清國頗懷顧慮,欲言又止。
左夢庚則不屑道:“不就是韃子,敢有異心,我軍何懼之有?路大人,你方才說了韃子在山東的兵力不多,我這里好幾萬,難道怕他不成?”又道,“幾路北伐,我倒要看看,最后是誰能先到北京!”
山西汾州,黃蘆嶺關。
幾聲炮響,韓袞與周遇吉各引前騎飛馳關前,從坍塌的關城缺口殺入。過不多時,坐鎮后方的侯大貴便接到了前軍攻取關城了消息。
“關城里頭闖賊不多,多為附近臨時拼湊的衛所旗兵,闖賊偽官一死,立時就散了。”張先壁迎著侯大貴穿過尚自有土石簌簌撲落的關城缺口,“走此關翻過狐岐山便屬太原府西境之永寧州。再折向西北,經葭州剋狐寨,可直趨榆林衛。”
“闖賊那邊有什么動靜沒有?”侯大貴問道。
身后跟著的楊招鳳答道:“闖賊就是想有動靜,也是來不及了。”
上個月底,侯大貴與廣文祿兩軍聯手攻破衛輝府,順將劉汝魁自刎身亡。因雙方就接下來的戰略意向談不攏,侯大貴旋即帶兵離開了衛輝府,沿著白鹿山東麓轉向北,先開赴闖賊兵力單薄的彰德府,作出即將攻擊北直隸大名、順德等地的假象,接著調轉矛頭,西跨林慮山,攻入潞安府。
留守潞安府的大順平南伯劉忠顯然得知了衛輝府已經失陷,在潞安府境內各處都布下了完備的防御。侯大貴連續攻擊了壺關、長子等地,都沒有戰果。縱然如此,侯大貴卻發現劉忠只是一味采取守勢,全無半點反擊的心思,甚至沒有突圍的意向。遂從這里判斷出,一心固守的劉忠必然是想等待援兵的到來。換言之,太原的闖賊主力很可能做出了反應。
侯大貴用韓袞等馬軍在潞安府流動作戰,自率步兵提前向南撤入澤州,同時通過哨探、商旅及順軍俘虜等渠道打聽順軍主力的動向,并很快了解到,太原府的順軍正朝著遼州、沁州方向集結。這便說明,其眾后續必然將往晉東南。
策略奏效,侯大貴立刻按計劃將兵馬陸續撤出潞安府,拋卻輜重,馬軍在前、步軍在后,星夜兼程,重新越過烏嶺山回到絳州。果不其然,掛甲莊的袁宗第萬人已然不見了蹤影,侯大貴大喜過望,即刻全力北上,沿途州縣若無滋擾全都繞行。短短數日,便從冷泉口出平陽府,進入汾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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