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親眼看著姜瓖頒下出兵的軍令,楊招鳳緊繃猶如鐵石始才為之一松。中軍大帳中將士漸漸散去,他不禁想起了穆公淳在節堂上講的故事。
秦末楚漢相爭,漢王劉邦前方面臨楚兵重壓,后方張耳、韓信卻有異志,逡巡不前,似有騎墻打算。為了免除后患,劉邦在率軍出成皋向東渡黃河期間,僅帶著心腹夏侯嬰,兩騎徑往位于修武的張耳、韓信軍營,并以漢軍使者的名義入營,趁張、韓臥床未起之際奪取了兵符印信。張、韓兩人驚起,但木已成舟,兵權易手,劉邦由是解決了心腹之患。
穆公淳想讓楊招鳳做的,如出一轍。但略有不同的是,姜瓖的兵權,并非出自弘光朝廷的君授,而是他自己征養的家丁或是舊朝遺留的部曲,只憑借其人的腰牌符印并不足以服眾。楊招鳳只能選擇直接控制姜瓖本人,號令其軍,如若不然,唯有玉石俱焚而已。但姜瓖身為大同府數萬兵馬的主帥,周遭防護必然無比森嚴,單身匹馬強闖如此禁地,較之背水一戰更兇險百倍,要成功非智勇兼備之人不可為。萬幸的是,楊招鳳成功了,或者說,他的突然出現,給了原本搖擺猶豫的姜瓖最后一把推力。
當著萬千將士的睽睽眾目,姜瓖下定了決心,洪聲道:“韃子就在家門口,我等為大明臣子保家衛國,豈能畏縮不前,任由彼等獸兵橫行荼毒?有我姜瓖在,廣靈縣之慘狀絕不會再次發生!”
將士們聞言,皆振臂高呼“殺韃子”。當是時,以中軍大帳為中心,許家莊堡外連綿數里的軍營上空吶喊直沖九霄,士氣昂揚。
姜瓖雖說決意對抗清軍,但大同府畢竟是他根基所在,且為重要的錢糧囤積之地,數萬兵馬守土的責任重大,無法傾巢而出支援前線。楊招鳳聽他這么說,以為他又想當面一套背后一套耍花招,冷冷道:“若不出兵,我來營中有甚意義?”
“楊參軍此言差矣。”姜瓖搖了搖頭,“你雖近我,但當時我兵環列四周,只要偷發弩箭,你難逃一劫,我卻沒有這樣做,何也?只因你我皆為大明效力,同仇敵愾。我姜瓖箭雖利、馬雖快,但從不傷及自己人。”
若說他是受了楊招鳳的威懾做出決定,倒不如說楊招鳳為了大明不畏生死的表現令他動容。他心向大明,但此前囿于局勢,一直進退兩難。一邊是忠孝節義,一邊是安危福禍,夾在當中實難抉擇。然而,楊招鳳舉動讓他受到當頭棒喝,特別是那一句“你要做忠臣還是做奸臣”更如醍醐灌頂,使他猛然驚覺,原來這世間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樣瞻前顧后、再三思忖。比如孫傳庭、侯大貴乃至這個楊招鳳,他們都有著自己的心中堅定的信念,并愿意為了信念奮不顧身,從來果斷。
自從孫傳庭與侯大貴兩軍先后離去,看似躲在后方安然無恙的姜瓖內心所受的煎熬并不比看似在前線浴血奮戰、千難萬險的他們來得少。被一根鋼絲吊著,上也不敢上、下也不敢下的滋味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事到如今,既然腦袋一熱選定了立場,與其反復無常為人唾棄,倒不如豁出去轟轟烈烈為了大明干一番事業。
“侯總管率軍救援柴溝堡,深入敵后,料想解圍了孫傳庭,兩軍相合,將給韃子沉重一擊。姜將軍兵去鎮虜衛與我軍會聚,配合侯總管,可令韃子首尾不能相顧。時不我待,切莫再遲疑了。”楊招鳳自己也不清楚侯大貴軍的實際情況,只往好的方面說。
“我得帶兵繼續鎮守大同,但我軍中有五千撥兒馬,乃精銳,可隨楊參軍去。”姜瓖沉聲說道。大同府土語取“撥”為“敏捷”之意,且其地言語音后多帶兒化,故而“撥”為“撥兒”,“撥兒馬”可理解為來去如風的輕捷驍騎。
姜瓖的這五千撥兒馬將士是他家丁部隊,成員大多來自河套蒙古諸部落,驍勇敢戰,姜瓖在大同府斂財所得七成以上都拿來供養他們了,說他們是大同府實際的頂梁柱也不為過。姜瓖把撥兒馬盡數交給楊招鳳,便等同于鐵了心站到大明陣營內了。
撥兒馬的主將是為之前曾經遇見的猛將、姜瓖大將王進朝的誼子王輔‘臣。他見了楊招鳳,毅聲道:“楊參軍放心,貴我兩軍休戚一體,同進退、共存亡。”
前線軍事緊急,當下楊招鳳沒有在姜瓖軍營滯留太久,等五千撥兒馬整備完畢,即與王輔’臣同率軍出營。離開前,楊招鳳對來送行的姜瓖道:“姜將軍高義不渝,定將為世人所知,朝廷明察秋毫,不久必會賜下賞爵。”
姜瓖苦笑道:“姜某不求賞爵,只求楊參軍此去能與我軍健兒逐敵鎮虜衛,保我大同一方平安。”說罷,躬身行了一禮。
楊招鳳點點頭,不再言語,馳馬自去。王輔‘臣所帶的撥兒馬都是輕甲輕騎,機動極強,現在出發,楊招鳳估計明日午間當能抵達鎮虜衛城。幾聲長吆,摔鈸錚響,人馬齊動,投東北方向而去。
次日午間,鎮虜衛戰事進行到了第三日。
俯視城外曠野上的累累尸骸,韓袞生平頭一次感受到了頻臨崩潰的恐懼。恐懼的來源不在于死亡本身,而是時時刻刻不斷侵襲著身心的焦慮感。
一連三日,清軍發動了大大小小十余次攻勢,目前已經填平了城外所有壕溝,明軍起初用于守野的各支部隊均難擋清軍前進的步伐。
其中布陣城門正面的張先壁與呂越馬步軍兩千人受到清軍主力猛攻,傷亡頗重,不得已搶在最后一道壕溝被填平前退進城池。甚至無儔營中軍官張先壁在一次防御中太過突前,為清軍齊射,重傷不支,由白旺全權接管了無儔營兵的指揮。周遇吉與馬光春兩營馬軍相合之后,幾次突襲挖掘東閘門的清軍,但都給負責防護的清軍巴牙喇纛章京鰲拜巴圖魯的兵馬擊退,只能退守城外山坡,遙遙觀望。
鏖戰至今,守城明軍還有無儔營、飛捷左營并忠貫營馬步軍共兩千人,城外飛捷右營、長寧營兩營馬軍千人,合計三千兵馬出頭,傷亡近半。
反觀清軍,傷亡同樣不小,近戰肉搏加上被城頭鳥銃大炮轟擊的損失,亦達二千人。可饒是如此,清軍仍無退意,只顧向前。每次激戰過后,明軍總以為清軍會后撤或是暫時整頓,但清軍似乎個個不知疲憊危險的傀儡人,旋即接踵又至,堅韌不拔。
“韃子怎么還不退。”
這句話在三日內幾乎浮現在每一名明軍將士的心中,他們一次又一次舍命抵擋住清軍潮水般的攻擊,然而在精疲力竭之余,全無喘息的空隙,抬眼又是卷土重來的敵人,心弦一直緊繃,幾乎被沉重的壓力壓制得喘不過氣來。
“韃子也死了不少,弟兄們撐住最后一口氣,援軍就要到了!”
白旺在城頭大聲激勵著身心俱疲的將士們。連番作戰,唯一支撐著將士們堅持不懈的支柱便是那似乎每次都即將達到的援軍。此外,遍野尸骨中那不在少數的清軍尸體也多少給予了明軍將士們鼓舞。
原來清軍也是娘胎肉長的凡人,遭到利銃重炮的打擊,也不免血濺五步,灰飛煙滅。
“韃子沒什么好怕的,打下去,就和他戰至一兵一卒,鎮虜衛城也能守住!”韓袞臨時召集城中軍官時給他們打氣說道,似乎做好了拼殺到最后一口氣的準備。時至今日,大部分將士也都意識到清軍亦非傳聞中那樣不可戰勝。
實際上,清軍為了宣揚滿洲勇士威武無敵的形象,在戰果點計上下足了功夫。譬如崇禎十年四月的皮島之戰,清國朝廷戰后于各類記載中均書“陣亡四十人,骸骨莫能辨”等含糊其辭之語,然清軍實際傷亡卻在此數的六倍之上——皮島之戰清軍陣亡二百六十人,清單出自《盛京滿文原檔》,末尾注有“不寫入檔子”的批語,可見粉飾戰損是清軍官方刻意授意為之。
三人成虎,要辨識真相與謊言,最好的途徑莫過于親自面對。
“最后一口氣,一定要吊住。”韓袞再三強調,“韃子耐戰之力非同尋常,此前闖賊雖勇,但仍是缺了那一口死戰到底的心氣。咱們不是前朝舊軍,亦不是闖賊,咱們是趙營兵,是新朝大明軍,是天下第一的強軍!”
眾人聞言,尤其聽得“咱們是趙營兵,是新朝大明軍,是天下第一的強軍”這一句無不心旌搖動,陡生一股勇氣。
“干他娘的韃子,一命碰一命,看看誰的命硬!”
連日在城中枕戈待旦的飛捷左營千余馬軍在孟敖曹與胡可受等軍官的帶領下罵罵咧咧著從偏門繞出,嘴里高喊著“趙營萬歲”、“大明萬歲”等語,出敵不意,連續沖擊了東閘門并東城門外的多處清軍陣地,有效阻礙了清軍攻城的進展。
“我老孟砍了兩個韃子腦袋!”回到城內,氣喘吁吁的孟敖曹攀上城頭,將兩顆留著小辮兒的腦袋狠狠擲在將士們面前,他雖身中數箭,鼻孔與嘴角都流出血來,但仍然怒眼圓睜,攘臂高呼,“兄弟們都是響當當的漢子,就算比不上我老孟,總還比得上半個老孟吧?誰不砍一個韃子腦袋攥手里,誰就是娘們兒!”
受此激勵,明軍士氣復振,城外壕溝雖已盡平,但城頭鳥銃火炮以及弓弩輪番齊射,全無沮喪之意,反而更添猛烈。天雨未歇,清軍在野無法運用火炮,只得嘗試架設云梯攻城,幾番嘗試,統統失利,馬光春與周遇吉則于側翼不斷襲擾,又使清軍頗受掣肘。戰事跌宕,起伏之間,竟又慢慢朝著有利于明軍的方向傾斜。
時已近暮,清軍先后七八架云梯搭上城頭,韓袞親自在城頭督戰。
清軍冒著穿梭不絕的如雨矢彈源源登城,當先一清軍猛士裹石青綢鑲邊棉甲,遍布黃銅甲釘,內襯透出藍布,甲袖、護項、護頸、護耳和甲身皆為正白緞、反藍綢之材質。頂戴皮革髤漆頭盔,上有葫蘆狀銅葉及紅氂盔纓。觀之緊似鐵塔,雄壯勝過熊虎。
幾名明軍持長槍捅擊,但那清軍猛士雖披重甲,但在方寸閃轉騰挪,甚是靈敏。明軍急切,出槍凌亂,那清軍猛士抓住破綻,忽而展臂,在云梯上將同時刺來的數支長槍緊緊夾在腋下,扭身一扯。三名明軍兵士只覺其力大如蠻牛,登時趔趄不穩,驚呼中向前翻落城墻殞命。
那清軍猛士趁城頭空檔機會,雙手雙腳齊齊用力,迅速沿梯攀登,眼見即將跳上城墻,韓袞眼疾手快,迅速拉開開元硬弓,當頭一箭流星趕月般激射而出。咫尺幾步,只聽噗嗤一聲,那清軍猛士正一手取咬在嘴里的短刀,羽箭迎面從手腕縫隙射中面門,帶著他那沉重的身軀,瞬間從梯上滑滾下去,死在墻根。
一箭射死全副武裝的清軍猛士,城頭明軍將士歡呼雷動。正大舉后繼的清軍全體嘩然,不為其他,只因韓袞臨場發揮射死的清軍猛士正是他們的阿禮哈超哈甲喇章京。
身先士卒的阿禮哈超哈甲喇章京一死,清軍仿佛氣焰頓消,攻勢大沮,過不多時,只見清軍大陣搖旗鳴金,竟是從所未見開始主動收兵撤退。
韓袞自然知道僅僅一將陣亡并不足以迫使清軍撤兵,登上城樓舉目遠眺,果見平原的地平線處黑線蠕動,有數千騎正向著城池全力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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