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始皇二次東巡。
行至沙丘始皇染病,病重難愈。
道路旁的馬車停下,車輪之間帶著落葉,馬匹站在路旁踩踏著馬蹄,將地上的泥土翻起,時不時發出一陣哼聲。
冬日里少見地開出陽光,帶上了幾分暖意。穿過樹葉落在樹干和地上,光斑零散。
顧楠和李斯站在營帳之前,營帳里傳來了一陣咳嗽聲,隨后一個有些虛沉的聲音響起:“二位先生,進來吧。”
門前的士兵將帳簾被撩起,顧楠和李斯走進了帳篷之中。
帳篷中的光線有一些昏暗,中間擺著一張床榻。
床榻上的人形容枯槁,已經絲毫看不見當年那挺直的身影了。
空氣中帶著灰塵,呼吸起來有些難受。
士兵正要放下簾子,床榻上的人擺了擺手:“莫要放下了,寡人想透透氣。”
士兵點頭,將簾子綁了起來。
外面的風透了進來,空氣了的沉悶減少了一份。
床榻上的人又咳嗽了幾聲,側過頭,看向門外的士兵:“你們先退下吧。”
門外的士兵點了點頭,躬身退下,只剩下營帳中的三人。
“二位先生請坐。”嬴政輕聲說道,指了指床榻邊的兩個坐墊,即使是如此他也像是無有力氣提起聲音來。
顧楠和李斯默不作聲地躬身一拜,坐了下來。
“寡人的病如何了?”嬴政躺在那,雙手放在身上,張開蒼白的嘴唇問道。
李斯的臉上露出了一分難色,沒有開口。
他之前就問過了那太醫,太醫只是告罪,卻無有辦法。
營帳之中的兩人沒有回答。
嬴政卻仿佛是釋然地笑了一聲:“其實寡人自己也知道,寡人,當是命盡矣。”
“陛下。”李斯想要開口,嬴政卻輕輕地抬起了手,沒有讓他說。
只是自己繼續輕聲地說著。
“至此次東巡以來,所見流民無數,民怨不斷,路常有死骨不知名氏。疫病不治,秋收無顆,饑寒民病,世若獄間”
嬴政說著,茫然地看著眼前:“只是寡人不明白。”
“是寡人錯了嗎,真的是寡人苛政嚴法當受天責嗎?”
問著,顧楠和李斯卻不知道如何回答。
嬴政的目中微微睜開,眼眶微紅:“真是寡人錯了嗎?真是大秦錯了嗎?”
“大秦不當終了那亂世,當讓烽煙四起?”
“大秦不當征擊匈奴百越,當讓萬民受掠?”
“大秦不當清掃舊貴分頃于民,當讓世人饑寒?”
嬴政質問著,不知道問著誰,只是紅著眼睛,輕聲質問著:“真是我大秦錯了?”
床榻邊的燭火晃動,將他的臉龐映出些血色,不再那般蒼白。
他不再問,只是無力的嘆了一聲,像是嘆盡了這一生所有。
隨后咳嗽了起來,營帳之中只剩下劇烈的咳嗽聲。
待那聲音消去,嬴政放下了手,衣袖和手上沾染著血跡。
他側過頭來看向一旁的顧楠和李斯,沉沉地說道:“二位先生,扶蘇尚幼,難明政事。北境難安,國中動亂,幸得有二位先生在側。”
“所得不善之處,還請二位先生多有勞心”
“臣。”李斯的聲音頓了頓:“遵旨。”
“李先生,還請你擬詔,寡人逝后,立扶蘇太子為二世”
嬴政的聲音斷續地說完遺詔。
李斯將手抱于身前,低著頭退身擬詔而去。
他走出帳外,外面的天光照在他的身上卻是冷的。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又將手慢慢握緊。
這大秦世間,不當受蒼天傾覆。
老去垂沉的身影負過手,在這讓人發冷的光中離去。
營帳之中,顧楠跪坐在嬴政的身邊,嬴政看著她突然笑了一聲,輕聲說道:“顧先生,為何一句話也不說?”
沒有回答,嬴政卻笑著繼續問道:“顧先生,寡人,終是未能求得那長生”
顧楠抬起了頭來,看著床榻上的人。
“先生。”他看著顧楠:“不若讓寡人反悔一次,先生直接答應寡人一件事如何?”
沉默了半響,顧楠點了點頭:“好。”
嬴政的目光落在了顧楠的甲面上:“先生,可能將甲面摘下?”
顧楠一怔,最后抬起了手,將面上的甲面摘了下來。
那面容如舊,不似凡塵之人,只是那眉目之間皺著,帶著幾分暮色的垂沉。
嬴政伸出手,似是想要將面前人那皺著的眉間舒開。
他看向自己手上和衣袖之間方才咳出的血跡,卻將手停了半空之中,最后收了回來,怕她嫌臟。
“先生為何總是皺著眉頭,很久沒見先生笑了。”
顧楠皺著眉目,露出了一個笑容:“哪有人無事笑的。”
“也是。”
嬴政笑著回過了頭,眼前,好似白花漫天。
一片花瓣落在他的桌案前,他想伸手拂去,但是先生就坐在自己的身前,自己不能亂動。
那先生穿著一身白袍,在他面前笑著說道:“我的年紀比你大上不少,又是你先生,便叫你政兒如何?”
花樹間的人面如花。
嬴政的眼前輕晃,嘴中說道:“如是當年,顧先生在那白花樹下于我說學,如是世事不變,該是多好?”
“寡人記得先生,最是喜歡那白花樹,總是望著那樹發呆”
嬴政的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后,眼睛輕輕合上,就好像真的已經回到了當年一般,輕聲念道。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呂調陽。云騰致雨,露結為霜。金生麗水,玉出昆岡”
“顧先生,我,背的可對?”
那手再無力氣,從身上垂了下來。
當年的那小院中,風吹過那低矮的白樹,樹葉間的那白花隨風散開,飛向半空。
那身穿白袍的先生,站在那花樹之間,眉目輕舒。
那身穿黑袍的孩童坐在桌案前,朗朗地背著書文。
那聲音稚嫩,隨著風吹的那白花葉瓣而去,傳的很遠很遠。
直至傳于那白云之間,隱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