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了,鄭慧流提著燈籠,一腳深一腳淺的走在雪地里。
自打他出生以來,別說像這樣踩在雪地上了,就連開一下窗,也會立馬有人上前關了,提醒道:“小郎別著了涼,待會兒又咳嗽了。”
他摘掉自己的斗篷,伸出手去,雪花俏皮的落在他的手上,冰冰涼涼的,不一會兒,就融化了。
沒有人比他更理解十八娘,那種看著自己生命流逝,卻無能為力的絕望。
“你再這樣,我的那些珍稀藥材,可就喂狗了。”
在黑暗的拐角處。
一個年輕的穿著紅衣的男子,倚著墻,懶懶地斜站著。數九寒天,他卻敞開了衣襟,露出白白的鎖骨。
“別說得好像你是濟世神醫,你的藥,我和子期都已經付過代價了。”
那男子笑了笑,像是午夜里的銀鈴鐺。
“你還提子期?也不知道是誰,趁著李子期不在長安,就來挖兄弟的墻角。你在指責我不講義氣之前,何不看看自己的丑陋模樣。”
鄭慧流拍了拍手上的雪,扯了扯斗篷的帽子。
“你的眼睛臟,所以看什么都是臟的。崔閩,難怪世家都說,嫡庶有別。就是因為有你這樣的庶子,即使把你放在陽光之下,你也永遠都是陰溝里的臭老鼠。”
他說著,用腳尖踩了踩路邊的雪,感覺到鞋子里頭冰冰涼的,襪子都濕潤了,心中滿是歡愉。
快活是一天,堵心也是一天,所以比起讓自己難受,他更喜歡看著別人難受。
崔閩被踩到了痛處,果然直直的站起了身,目光冷冷地看著鄭慧流的背影。
“你就不怕我在你服的藥里頭下毒?我可是神醫。”
鄭慧流突然回過頭來,笑了。
“反正我遲早也是要死的。你若是真的神醫,也不會治不好沈十八了。你不敢對我下毒,因為我若是死了,明日長安城里的人就都知道了,四皇子他壓根兒就是一個女……孩……子!而你最愛的阿姐,就是一個大……騙……子。”
他每說一句,崔閩的臉色就黑了一分。
他咬著牙,憤憤的抓起一把雪,猛地往鄭慧流的頭上一扔,雪順著他的發絲落進了脖子里,冰冰涼的。
鄭慧流卻還是帶著欠揍的近乎完美的微笑,“你看,這就是沒有好好教養的結果。作為世家子,怎么可以露出這么憤恨的表情,做出這么失禮的舉動呢?我們只會微笑著,把刀扎進你的心窩子里。”
他說著嫌惡的搖了搖頭,“只可惜啊,這些你一輩子都學不會了!”
鄭慧流說完之后,又一深一淺的走了起來,雪屐踩在地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清脆悅耳,好似一曲歡快的小調。
崔閩一拳砸在墻上,憤恨的翻身上馬,快速的朝著長安城的方向奔去,“我不下毒,罰你三日沒藥吃”。
等他一走,鄭慧流頓了頓腳,沖著天空擺了擺手,悠哉悠哉地晃悠著燈籠,朝著鄭家的莊子上走去。
在茫茫的雪地之中,一個全身雪白的身影悄悄地摸進了十八娘的溫泉莊子里。
如今已入夜,莊子上并無太多的樂趣,總是早早的便熄燈落鎖歇了。
十八娘坐在燭光之下,一針一線的縫著一頂虎頭帽,她身旁的碳火紅彤彤的,時不時的發出嘭的炸裂聲。
屋子里悶悶地,南枝在小桌上放了一盆金桔,去味兒。
突然之間,她看了屋頂一眼,一個翻身,抓起了床頭上擱著的清越劍。來人腳步輕盈,是個高手。
十八娘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在窗子被打開的那一瞬間,快速的出手,將劍架在了來人的脖子之上。
來人一頭亂發,像是雞窩一般頂在頭上,頭上的雪如同一頂白色的帽子,穿著一身腥臭哄哄的羊皮衣,雙眼發青,嘴唇開裂,看起來十分的狼狽。
十八娘一看,將清越劍收回鞘里,又坐回了火盆子旁,拿起虎頭帽繼續縫了起來。
“你不是去太原了么,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李子期看著她的臉,鼻頭一酸,想要過去抱住十八娘,可是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的雪,又住了腳,將那破羊皮襖子脫了,蹲在火爐子前邊,將自己烤得熱熱的,冒出一道道白色的煙霧。
“你靠那么近,頭發該燒著了。”
李子期將頭挪得遠一些,“我身上涼,怕凍著你,想要快些把自己烤暖和一些。”
十八娘一愣,手上的針不小心扎到了手指,流出了一顆圓滾滾的血珠子。
還沒有回過神來,手指已經被李子期含在嘴里了。
那天夜里,他起身出去,回來的時候,也是蹲在爐子邊,將自己烤得熱烘烘的了,才靠了過來。
李子期松開十八娘的手,一把抱住了她的腰,伸出手來,小心翼翼的摸了一下十八娘的肚子。
“我一接到西屏的傳信,就立刻趕回來了。他有沒有長大一些?”
十八娘點了點頭,“應該有吧,不然南枝燉給我那么多雞湯,不是白飲了么?”
她說著,不著痕跡的將李子期推開了一些,站起身來,提起桌子上的白瓷水壺,輕輕地問道:“四皇子是女兒身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因著她有孕在身,南枝不讓她再飲茶水了。
這壺里頭,裝著的是紅棗桂圓枸杞茶,倒到純白的瓷盞里,圓圓墩墩的,十分誘人,散發出甜甜的香氣。
十八娘將茶盞倒滿了,又取了一個小銀勺,放到盞中,推到了李子期跟前。
“我打算說出去,這樣四皇子變四公主,與大位無緣,崔家出局,朝堂上的平衡將打破,二皇子一家獨大,太原王氏勢必要抖起來。你以為,以趙義的性格,會容忍王家站在他頭上作威作福么?不能,下一個死的就是王家。”
她說著,悄悄看了看李子期的眼神,冷冷道:“咱們到時候坐收漁翁之利,你說這個計謀好不好?”
見李子期不說話,十八娘垂了垂眸,“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殺了我滅口。你當黑羽衛這么久,自是知道的,只有死人才不會說錯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