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鴻走進后衙。
“大人。”
蔣文峰正埋首案牘。
東寧的沉年舊案,翻閱起來是個可怕的數字,這些天他就住衙門里,除了睡覺,不是翻看卷宗,就是審案,勤勉得讓人無話可說。
初時,吳知府還擔心他插手地方事務,盯了好一陣,后來見他果真只查案,就盯得沒那么緊了。
蔣文峰手不釋卷,口中卻道:“你出去見阿玄了?是有消息嗎?”
“是。”雷鴻將楊殊的話轉述了一遍。
蔣文峰頓了頓,擱下手中卷宗:“便是那位茶寮見過的明姑娘?”
“是的。”雷鴻又補充,“前天屬下去信園,也見到她了。”
蔣文峰慢慢道:“明家有喪,本官去一趟倒是無妨,只是,公子所言之事……讓一個正處于喪親之痛的小姑娘,去做這種事,未免不厚道。”
雷鴻道:“阿玄說,公子疑心她母親之死有隱(情qíng),她極有可能想向大人鳴冤。”
楊殊沒說明微(身shēn)份的特殊之處,蔣文峰自然將她當成一個剛剛及笄的小姑娘。
將這事思索了一遍,蔣文峰皺了皺眉:“若是如此,恐她處境更難。一個小女子,未曾許嫁就喪父喪母,叔伯宗親可以決定她的前程。她母親(身shēn)處深宅大院,若是死因有異,只能與明家有關。她告了宗親,豈能見容于世?”
雷鴻笑道:“大人又悲天憫人了。若是她母親當真死因有異,難道叫她默不作聲?那豈非枉為人女?”
蔣文峰端起半涼的茶,說道:“你啊,總是這么嫉惡如仇,恨不得世間黑是黑白是白,善惡分明。可是,哪有這么容易?本官審案這些年,最難的從來就不是案子,而是案子以外的東西。”
“當年本官為縣令,曾經接過女告父的案子,那女子無論法還是理,都十分充分。那時本官年輕,如你一般義憤填膺,直接就判了。結果那女子,雖然贏了官司,但幾天后就跳了河。”
“大人……”
蔣文峰抬掌,繼續說下去:“我不是不想給她伸冤,而是,不能只管伸冤。總不能判了案子,反叫她活不下去吧?”
雷鴻被他說得憤慨:“既然法理都占,為何要叫受害者承擔惡果?”
蔣文峰笑笑:“這就是難題啊!”
他手指搭著杯沿,默默思索。
雷鴻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大人,即便如此,您也去一趟吧。若是死因有異,尸體停放久了,線索就更少了。再者,我若是她,就算真有什么惡果,也不能讓母親含冤。大不了,她說的事,不要叫她做就是了。”
“別急。”蔣文峰道,“去自然是要去的。只是要想法子,讓她脫出來,不能擔了告親的名聲。”
夜深了。
明晟送客回來,看到跪在那里的明微。
“小七。”
明微抬頭看了一眼,向他點點頭。
“你累了一天了,去歇會兒吧!”他說。
“再等等。”一天沒有說話,她的聲音有些啞。
“聽四哥的話,這樣子你的腿受不了的。守靈要三天呢,你得撐住。”
明微想了想,問:“四哥用過飯了嗎?”
明晟心一松,答道:“還沒有,我們一起用好不好?”
明微點點頭。
兄妹倆便一起去了小隔間。
明晟叫人去取飯,又吩咐秋雨:“趕緊給七小姐按按腿。”
秋雨恭應一聲,半跪下來,給明微按揉。
晚飯很快送來了,仍然是米粥和小菜。
明晟一邊給她夾菜,一邊道:“莫要太傷心,好好保重自己,不然三伯母去了也不會安心的。”
明微點點頭:“多謝四哥。”
然后兄妹倆默不作聲地用餐。
明晟看她吃了兩碗才停,心下寬慰:“這就對了。守靈需要力氣呢!晚上你也別跪太久,我叫阿湘來陪你,該睡就去睡。那些守孝的規矩,沒有必要那么嚴格,孝在誠心誠意,保重(身shēn)體才能叫親人泉下安心。”
明微答應了:“我知道了。”
休息夠了,明晟才放她回去繼續守靈。
明微又跪了一會兒,小白蛇從外面溜進來。
“大人,您的四哥去了余芳園。”
明微眼睛動了動,轉頭道:“秋雨,你去廚房幫我煮壺藥茶,加些提神的東西。”
秋雨答應一聲。
待她出去,明微輕聲問:“他去余芳園做什么?”
“轉來轉去的,不知道在找什么東西,最后看了那棵兇樹很久。”
明微擰了擰眉。
“不過好像沒找著,就那樣轉了一會兒,回去了。”小白蛇想了想,“他看起來很傷心呢!差點要哭的樣子。”
說到這里,明湘來了:“七姐。”
明微對她點點頭:“守靈無趣,你想法子自己打發時間吧。”
“沒關系的。”明湘見她語氣平和,松了口氣,“我……我陪你一起跪。”
明微道:“這樣跪累得很。”
“放心吧!我跪習慣了!”明湘拍(胸胸)脯,“小事一樁。”
又偷偷拿了兩個棉墊子出來,小聲說:“這是我以前做的,爹要我罰跪就偷偷墊上,很有用的。”
明微心中一暖:“多謝你了。”
與此同時,明二老爺收到了一個消息。
“蔣文峰說明(日rì)過來吊唁,剛才派人來說了。”他對書案后的人說。
那人抬起頭,一半的臉龐遮在(陰陰)影里:“蔣文峰?他來了東寧,不是一直在辦案嗎?除了第一天的洗塵宴,誰的帖都不接。”
“是啊,我就沒想過他會來。”明二老爺眉頭蹙得很緊,“他出了名的鐵面無私,又斷案如神,該不會聽到什么風聲,才有此決定吧?”
見對方不說話,二老爺更憂心了。
“要是叫他看出死因有異怎么辦?他要是插手查案,定會借機將明家翻個底朝天,若是讓他發現不該發現的,郡王那邊……”
“別自己嚇自己。”那人打斷他的話,“他有什么理由看遺體?看不到遺體,便是他有千般本事都沒處施展。”
二老爺想了想,忽然一驚:“可要是小七鳴冤的話……她的樣子一直不太對。看著很哀痛,卻不哭不鬧,總覺得會出事。”
“別擔心。”他幽幽說道,“蔣文峰早就不是當年的毛頭小子了。小七到底是個孩子,又是個女子,我們(身shēn)為她的家人,一力反對,他也沒底氣一意孤行。”
說到這里,他嗤笑一聲,帶了幾分不屑:“說到底,這是咱們的家事,就算他是青天,憑什么管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