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秋雨連綿的季節。
呂相府前,門房不知道第幾次出來趕人了。
“傅先生,我家相爺真的很忙,您請回吧。”
和第一次踏進呂相府一樣,傅今撐著一柄傘,風度翩翩,溫文爾雅。
他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地道:“你已經說過了,鄙人也聽到了。”
“那您還不回?”
“相爺很忙,偏偏鄙人又有很重要的事,那只好在這里等了。”傅今含笑,往旁邊讓了讓,“此次淋不著雨,不過秋風涼了些,不過某身體康健,無妨的。”
還真是……體貼啊!
門房嘴角抽了抽。他要是敢讓傅先生站這等,回頭風言風語就能傳遍京城。
這位傅先生,第一回來呂相府,還沒多少人識得,可在短短兩年間,他就名揚京城,無人不識了。
誰都知道,傅先生是太子的西席,連皇帝都經常召他進宮說話。
這兩年,太子和信王爭得那么厲害,傅先生是鐵板釘釘的太子黨。
他這么直挺挺地站在呂相府門口,讓別人怎么看呂相爺?說難聽點,這叫黃泥巴掉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
不用等明天,個把時辰后,呂相爺與太子一黨的事,就能被人說得有鼻子有眼。
也是怪了,這兩年,京城的小道消息傳得特別猛啊……
門房不敢作主,飛快地往里傳話。
沒一會兒,里頭傳來消息,請傅今進去。
傅今優雅地點頭致謝:“辛苦了。”眼風一掃而過,嘴邊隱帶笑意,仿佛在說,反正要放行,先前何必要攔?
小廝將他帶進書房,相爺呂騫果然又在烤火。
兩年過去,他看起來更蒼老了,頭發稀疏,都快插不住簪子了。
傅今在呂相府住過一陣子,此時便像回到自己家一般,一點也不客氣地吩咐小廝備酒菜。
呂府的花生炒得好,又脆又香。還有涼拌豆芽,極是脆爽美味。可惜沒有汪記的鹵豬頭肉,不然神仙也不換。
呂騫正在翻閱文書,他進來了也沒抬頭。
等他美滋滋吃上了酒,才道:“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再踏進來了。”
傅今抿一口酒,吃一顆花生,神態悠閑地說道:“您這話也太瞧不起我了,我是那種不念舊情的人嗎?”
呂騫哼了聲:“我倒希望你不念舊情。”
這兩年,驗證了一件事,誰沾上他誰倒霉。
看看太子,好好一個儲君,原本地位穩固,現下都成什么樣了。
偏偏整整京城,連同皇帝,都對他這個師傅格外敬重,想到太子就搖頭。有這么一位師傅,怎么就這么不爭氣呢!
呂騫早知道這小子可怕,卻不知道他可怕至此。
長江后浪推前浪啊!他這個前浪,熬到現在,真的是力不從心了。
“你來做什么?”他問。
傅今道:“相爺不是心知肚明嗎?”
呂騫默然許久。
這兩年來,傅今表面坐得極正。當了太子的西席,他絕少與朝中重臣往來,連皇帝都覺得他是個知進退的。能讓他不顧避嫌來呂相府,自然是極大的事。
呂騫將手里的文書扔到他面前:“如果你來是為了這事,老夫怕是幫不了你。”
傅今拾起文書,果見上面寫的是呈州一帶平叛一事,笑道:“相爺也太謙虛了,這世上若還有人能幫我,除了相爺沒有別人了。”
呂騫老朽的面容,現出一兩分酷厲,掌握一朝政務的強大的威勢顯露無疑。
他冷聲道:“這些年你干的事,老夫沒認真計較,不想你現下竟攛掇起這樣的大事來。小子,你真以為老夫不會動你?你老師的情面,可沒厚到這個程度!”
傅今仍然笑吟吟,一副不知死活的嘴臉:“這也是您的份內事。這兩年,我以為相爺已經看清了,無論太子還是信王,都不足以擔起重任。”
呂騫冷笑:“歷朝歷代,真正稱職的帝王有多少?只要百官就位,各司其職,這國家就倒不了。何況,沒有他們兩位,還有安王殿下!”
“您這話說的,不免有些虧心了吧?”傅今一邊笑一邊道,“一國之君不管事,大權旁落,便都到了臣子的手中。原來您心里存了這樣的念頭嗎?”
此話無異誅心。
饒是呂騫這樣好脾氣的人,此時也不免大動肝火。
他喝道:“你敢污蔑老夫!”
“瞧您這話說的,小子哪敢?”傅今放緩了聲調,慢慢道,“相爺,您歷經兩朝,當知一個稱職的帝王,可以掌握國家的方向,可如果他不合格,就會把這艘大船開到溝里去。大齊這艘船開得不容易啊!當年沒能一統天下,如今面臨這樣一個進退不得的局面,僅僅一個守成之君是不夠的。您曾經輔佐過太祖皇帝,難道不懷念那樣一個帝王嗎?”
呂騫只回他一個冷哼。
太祖皇帝,他好意思把那小子跟太祖皇帝相提并論!
“何況,如今這形勢,您不覺得是天意嗎?這兩年,您始終不愿意做出選擇,可偏偏,別人幫您做了選擇。”
傅今將那份文書輕輕推了過去,上面清楚地寫著,呈州叛軍聲稱當今得位不正,暗害思懷太子,致使太子一家罹難。其后,更是迫害太子后嗣。他們便是要撥亂反正,叫帝位回歸思懷太子一脈。
僅僅只是這樣,還不算什么。最叫人頭疼的是,近日不知哪里來的風言風語,竟說楊家那位被放逐的三公子,就是思懷太子后人。
呂騫沉聲問:“你說實話,那些流言是不是你放出來的?”
傅今搖頭:“不是。”
“你這兩年操縱言論,致使太子與信王的丑事傳播迅速,大失威信。現在你說,這些流言不干你的事?”
傅今誠摯地道:“真不干我的事。您想想,這步棋多險啊!那邊已經有叛軍了,現下竟傳出這樣的流言來,無異于將他放在火上烤。以當今這位的心眼,他是承認的可能性高,還是一勞永逸的機會大?依我所想,現在他羽翼遠遠未豐,這與找死沒什么分別。”
呂騫默然不語。
“要真是我干的,還來找您做什么?實在是這一步,憑我的能力,沒辦法安然過關了。老相爺,您要還不出手,這一脈就真的絕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