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妃病倒的第三天,皇帝終于去了她那邊。
病床上的惠妃聽說皇帝來了,急忙叫宮人過來,服侍穿衣。
剛剛下床,皇帝就進來了,說道:“不必忙了,你病著,就好好養,別再折騰了。”
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這話卻有“別再添麻煩”的意思,惠妃喏喏應了,叫宮人倒茶湯來。
“陛下,您冬天手涼,先喝碗茶湯暖暖。屋里是不是太悶了?嬤嬤,快開窗透透氣!”
皇帝制止了她,大概是惠妃的體貼讓他憶起往日的柔情,聲音軟化下來:“朕來和你說說話,你好好躺著就行。”吩咐宮人,“還不扶娘娘上床?你們怎么伺候的?”
惠妃感動地看著他,幾乎要掉下淚來。
“陛下……”她癡癡地看著皇帝的臉龐,雖然不比年輕時嬌柔貌美,但目光還是那樣清澈溫柔。
皇帝也跟著心軟了。
他揮手讓宮人退下,自己坐到床邊,與她說話:“你的心思,朕知道。但凡老二爭氣一點,朕也不會這樣罰他。奪爵的旨意是朕下的,可最心痛的也是朕啊!朕就這么幾個兒子,老三是登基后生的,朕那會兒已經忙得顧不上了。老大老二生在趙王府,當初朕就是個閑王,和他們相處得多,感情也深厚。”
“陛下……”惠妃垂淚。
皇帝繼續道:“朕一直對老二抱有期望,希望他能輔佐老大,兄弟同心。不想他們大了,反而越來越離心。朕看在眼里,何其心痛。自家兄弟,幼時情誼深厚,怎么就變得不共戴天了?什么陰損的招都使出來,就為了對付自己的兄弟?朕這些日子,也在反省自己,養不教,父之過啊!”
惠妃哭出聲來:“不是,不是陛下的過錯。您日理萬機,有那么多國家大事要管,哪里顧得上孩子。是臣妾,是臣妾沒把他管好!他偶爾會在臣妾面前說,大皇子有那么好的師傅教著,卻總是虛度光陰,太不知道珍惜。臣妾總是斥責他,不可妄議長兄,從來沒有與他好好講過道理。哪知道他后來越來越偏激,竟有了那樣的念頭。陛下,是臣妾的錯,沒有及時制止。”
“好了好了,你別哭,朕都明白。”皇帝安撫了一會兒,又說,“他是你的兒,也是朕的兒,難道朕不心疼嗎?愛之深才責之切。你想見一見,那就叫他來。送冬衣又不是什么大事,用不著這樣小心翼翼,日后想遞東西,跟萬大寶說一聲就行。”
惠妃感激涕零,想起來謝恩,又被皇帝按下了。
惠妃只得握著他的手,一再稱謝,又感激裴貴妃:“先前裴妹妹來探望,臣妾有意求她向您討個恩典,卻不敢說出口。哪知她心思這樣縝密,猜出了臣妾的心思,主動向您說了這事。裴妹妹真是聰明伶俐,又心地善良。明明是成兒對不起她,她卻半點不計較,還來幫臣妾。若不是她代臣妾求情,臣妾也不能與陛下說出這番心理話。臣妾年紀大了,又總病著,憔悴成這個樣子,不好總到陛下眼前,有裴妹妹照顧陛下,臣妾也能放心了。”
皇帝的神情淡淡的,有些深不可測。
惠妃似乎心情激動,沒有留意,一個勁地稱贊裴貴妃。說她進宮這么多年,對誰都這么好,宮里沒一個人不喜歡。而且,對皇帝一心一意,從不邀寵,淡泊名利,難怪善有善報。都說人美心善,果然如此。又說想做幾件繡活,感謝裴貴妃。
皇帝自然叫她不要做了,養病為重,有這番心意就好。
帝妃二人說了一會兒話,皇帝終于走了。
溫秀儀又屋外進來,問她:“娘娘這是做什么?好不容易陛下來了一趟,您不說自己的事兒,怎么一個勁地夸貴妃?替她邀寵?”
惠妃靠在床頭,喝完了藥,慢條斯理拿帕子拭著唇邊殘漬,說道:“你這就不懂了,在宮里,要給一個人上眼藥,不能說壞話,要說好話。”
溫秀儀擰著眉頭,不明白什么意思。
惠妃道:“我與你說過,咱們這位陛下,既重情,又無情。說他重情,他對我這個年老色衰的妃子,還有幾分情義。說他無情,他心里愛的只有他自己。來看我,一則是貴妃的請求,二則是我還有用。”
“有用?”溫秀儀更加不懂,目光上下打量她,輕視之意明明白白。
惠妃卻不知道,笑道:“你覺得我沒有姿色了,瞧不上了,是不是?”
溫秀儀抿唇不語,但就是這么個意思。
惠妃笑道:“那我問你,天下人都知道,他愛貴妃到了幾乎專寵的地步,為什么還要時不時抬舉我們這些無寵的妃子?”
不等溫秀儀回答,她就道:“你想說他重情是不是?呵,一個人到底關不關心你,自己是能感覺出來的。他來了這么久,見我病成這個樣子,眼里可有一兩分疼惜?”
惠妃聲音冷下,繼續道:“當然,有一點是沒錯的。后宮這么多人,他真正愛的只有貴妃一個。只是這份愛,可沒有別人以為的那么純粹。他對貴妃有一種說不清楚的不信任,似乎認定她一定不會愛自己,這讓他時刻處于一種恐慌中。身為一個帝王,高高在上,怎么能被恐慌左右?所以,他總是不知不覺用著這樣的小手段,一邊恩寵到極致,一邊又審視她。所以啊,我這個惠妃偶爾還要出一下場,讓貴妃有一點危機感,時刻記得討好他。”
溫秀儀想不明白,說道:“你們后宮真復雜。”
惠妃笑道:“這里有天底下最大的權勢,怎么可能不復雜?我方才那樣稱贊貴妃,他不但不會高興,還會疑心貴妃的目的。所有人都交口稱贊她,那他這個皇帝呢?該擺在什么位置?”
溫秀儀默然許久,說道:“貴妃對你還算不錯,你這樣是不是有點恩將仇報?”
惠妃淡淡道:“這皇宮里,哪里有什么恩,什么情?陛下起了疑心,也就沒心思一直記著成兒的錯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