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陸縝提到開海通商四字,朱祁鈺的身子便猛地一震,臉上的笑容也迅速隱去,露出了凝重之色來。
別說他現在已是大明天子,就算還是一個閑散王爺的時候,也知道這事提得有多么嚴重。禁海可是太祖皇帝定下的國策,百年之后的今天,無論是君王還是臣民都不敢稍越雷池半步。現在,陸縝居然當著自己的面提出了這么個說法,實在讓他有些招架不住了。
看著天子突變的臉色,陸縝的心里也不覺一陣緊張。來到這個時代已有五六年光景,他對這個時代也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深知此事對皇帝來說有多么劇烈的沖擊力。
大明以孝治天下,作為一國之君的皇帝當然得起表率作用。而這個孝字可不光是指孝敬自己的父母,更包括了自己的祖先。要是一個當子孫的違背了祖先的規矩,甚至特意去破壞它,必然會引來無數人的反對。
而這,還只是其中一方面的阻力。因為海禁一事還關系到了無數人的切身利益——沿海大戶靠此發財,漕運靠此壟斷水路……而他們的背后則是一個個相關的利益集團。陸縝深知要想挑戰這一切,自己將面臨多么巨大的阻力。
正因為有著難以估量的阻力在前,所以終明一朝,即便有個別有識之士嘗試努力,也難以改變禁海的國策。但陸縝還是決定一試,因為如今是最好,或許也是最后改變這一錯誤的機會了!
在深吸了一口氣后,他再次回望著天子道:“陛下,以我大明如今的情勢,想要充盈國庫沒個五年以上時間的積累是絕對不夠的。在此期間,只要有任何一場天災爆發,則勢必會讓朝廷的處境雪上加霜,百姓更會因此流離失所,甚至是餓死……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朝廷拿不出可以賑災的錢糧來。這讓我們于心何忍哪?
“而就臣所知,開海禁,與海外諸國通商,是朝廷能在短期內獲取大量銀兩和糧食的最有效途徑了。雖然如此行為確實有違太祖皇帝定下的國策,但卻也是為了使太祖皇帝的江山永固,使我大明百姓不致因災厄而亡哪。還望陛下明鑒!”
看著面前這個深深彎下腰去,但臉上依然極為鄭重嚴肅的臣子,朱祁鈺到嘴邊的斥責卻說不出來了。他看得出來,陸縝這番話確實出自真心,他是真的在為朝廷考慮。只是讓他感到糾結的是,這開海之事實在太過嚴重和敏感,委實難下決定哪。
在遲疑了有半晌之后,皇帝才盯著陸縝道:“陸卿,你這話可有根據?為何朕從來不知開海還有此等好處呢?”
因為這天下間就沒人會告訴你這樣的道理,你當然不知道了。陸縝心里回了一句,嘴上卻道:“臣不敢在如此事情上欺瞞陛下。至于根據,其實史書上早有事實可以為證了。”同時心里一定,皇帝這么說,顯然是有些意動了。
陸縝當即道:“只要陛下翻看過有關南宋的史書便可知端的。作為被金人,被蒙人竊據大半天下,只能龜縮一隅的南宋朝廷為何能有國力支撐其固守江山百多年?答案便在這開海通商四字之上。”
“嗯?”朱祁鈺再次一怔,自己確實讀過和南宋相關的史書,可怎么就從未有過這樣的發現呢?但現在想來,陸縝的說法還真有些道理了。偏安一隅的南宋只靠那里的土地根本養活不了幾十萬軍隊,更別說他們每年還要屈辱地給金人巨額的歲幣了。
陸縝見其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樣來,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便繼續加把勁兒道:“還有,一些時人描繪南宋風物如《武林舊事》之類的書籍中更是多言當時之富庶,不光官員大賈生活奢靡,就是尋常百姓日子也過得極為寬裕。陛下難道不奇怪他們是怎么做到的么?”
被他這話題一引,皇帝還真好奇了:“卻是為何?”
“就是因為南宋開海通商,可以把我中原之物以遠超當地幾倍,甚至幾十倍的價格售與海外諸國,以此換取足夠天下之用的財富。”
“竟是這么回事么?”皇帝站在那兒,愣了足有盞茶工夫,這才喃喃地道:“這開海通商竟有此等好處么?既如此,為何太祖皇帝會定下禁海之策呢?”
顯然,他是已經徹底被陸縝說動了,但囿于對太祖皇帝的敬畏,心里依舊有些拿捏不定。
陸縝見狀,便繼續道:“這便是此一時彼一時的緣故了。太祖皇帝天縱圣明,又豈會不知道開海對我大明有著諸多好處?但當時我大明剛經元末大亂,天下元氣未復,最需要的是休養生息,是讓百姓安居樂業。而出海貿易雖然能得來大量好處,可終究不是務實之道,所以才被太祖所暫時放棄。再加上當時還有反賊張士誠、陳友諒的余黨在海外藏匿,為防天下有變,太祖才會大肆禁海。
“其實太祖的本意只是在短期內禁海,而非一定要讓我大明從此就與外海隔絕。不然,當他國使節從海外而來時,太祖也不會熱情接待了。另外這一點就是太宗皇帝也是深知的,所以他才會派遣鄭和率船隊數次出海。只可惜,后人終究會錯了太祖之意,以至出現了今日這等全面禁海,片板不得出港的結果。”
這番話聽下來,朱祁鈺覺著自己以前認定的三觀都有被陸縝給毀掉的危險了。但這位說的又有些在理,可算是有理有據了,竟讓他都不知該怎么反駁才好。
看著天子糾結的模樣,陸縝繼續打鐵趁熱地道:“陛下或許還不知道我大明所產的絲綢、瓷器與茶葉在海外有多受人歡迎吧。就臣所知,這些物產是海外諸國的國王諸侯競相搶購之物,即便是斥諸千金也是毫不吝嗇的。據聞,一匹在我大明只能賣出三五兩銀子的絲綢,到了海外便可賣出不下二三十兩的天價。若是再往遠處售賣,就是五十兩銀子一匹也是有人買的。”
“什么?此……此話當真?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天子這下是真被陸縝的這番話說得驚住了,忙不迭地連聲問道。
“臣不敢說謊欺騙陛下,這是臣在浙江為官時,從當地打聽來的消息。”
“嗯?你這話是何意?”
“陛下是有所不知,雖然朝廷實行禁海之策,可其實禁的只是官府和小民之海,對那些有權有勢的地方官員與世家大族來說,這禁令不過是一張廢紙而已。”陸縝終于把最后的殺手锏也給拿了出來:“臣在浙江為官時,就早已查知地方上的諸多家族與當地官府沆瀣一氣,勾結著將絲綢等物從海路走私著賣與他國。而這些人借著我大明禁海之便,更是將此等商品價格喊得極高,從而牟取了巨大的好處。其實他們的舉動并不隱秘,浙江沿海更是人盡皆知之事。只是因為他們與當地官員有著共同利益,早成一體,再加上遠離北京,所以此事便一直都不為朝廷所知。
“陛下,朝廷禁海之策只是束縛了自己的手腳,吃虧的也只是朝廷與當地小民,卻便宜了那些膽大包天,利欲熏心之人,實在是百害而無一利哪!臣身為朝廷官員,身受皇恩,縱然知道此事一說出來勢必會結怨無數,但為了朝廷,為了天下蒼生,此時也不能不說了!”
朱祁鈺的臉色再次幾度變化,身子也再度顫抖起來,這次卻是驚怒交加的反應了。直到這時候,他才知道底下還藏了這么多的貓膩,自己身為天子居然一無所知。要是陸縝今日不說,他將會被那些家伙一直蒙在鼓里。
在急促地呼吸了一陣后,他終于定下神來:“善思你之所言可都是事實?”
“臣不敢有半句虛言。”陸縝直視著他回道。
“你說開海確能幫朝廷度過眼下的難關?”
“正是。現在朝廷缺的是錢糧,只要開海,多不敢說,兩年之內,我大明國庫必能與戰前一樣。”其實陸縝的這個保證還是有些保守了。
但就這一保證,卻已經足夠讓天子心動不已。在又是一陣沉默之后,朱祁鈺終于點頭:“既然如此,那朕就準你所奏吧。”
“陛下圣明。”陸縝聞言大喜,感覺自己真能改變這大明既定的歷史了。
“但是……”朱祁鈺隨即又把口風一轉:“此事畢竟事關重大,提出來也一定會有朝臣反對。所以在遇到這些問題時,還是得由你自己想法解決。只要你能說服朝臣,朕就一定會支持你開海通商。”
得,說了半天,皇帝還是把問題重新拋還給了陸縝,這讓后者一陣無語。但仔細想來,這已是最好的結果,畢竟有了天子的準許,有些話就好說,有些事也就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