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通放下電話,深吸了一口氣,仰起頭,把頭靠在了椅背上。
來了半個月,他感覺還行。
沙正陽對他還是很尊重的,無論是身份角色的差異,還是自己的年齡和與夏侯子的關系,沙正陽都表現得很禮敬。
而且這種禮敬還不是那種敬而遠之的冷淡,最起碼也算得上是一種正常的縣長對縣委I書記的態度。
他相信自己已經通過兒子把自己的話語轉達給了對方,自己今年52歲了,這個年齡在正處級職位上,已經不太可能獲得多么大的空間了,所以他也真的沒別的太多想法。
來了真陽,干好工作,延續前期發展的好態勢,力爭兩年后自己能進入人大或者政協的副廳級領導干部序列,他也就心滿意足了。
不過作為在體制內沉浮了這么多年的老人,夏侯通還是能感受到一些說不出的味道來。
那就是整個班子缺乏一種凝聚力,袁成功的離開,似乎讓真陽縣委陷入了一個真空或者空白期,沙正陽似乎在有意的保持著低調和距離,夏侯通能夠理解,這是在避嫌。
夏侯通也知道,自己該迅速進入狀態補位,成為整個真陽縣的核心,但是他同樣很清楚,這不是你想成為核心就能成為核心的,這需要從幾個方面來實現。
第一是班子建設,或者說,就是做人的思想工作,通過談心溝通交流來求同存異,達到雙方的思想一致,第二是實際工作,通過實際工作來實現自我能力的體現,實現人格魅力的展示,這樣才能是最好的辦法。
還有第三,那就是找到癥結點,毫無疑問就是沙正陽,一錘定音的解決問題,讓整個縣委縣府班子能迅速凝聚起來。
用第三種方式是最簡便最有效的方式,但是夏侯通卻知道,自己不能用,或者說短時間內不能用。
通過沙正陽來解決問題,那作為縣委I書記的自己,置身何地?
一個縣委I書記要通過縣長來確立威信,那這個縣委I書記更像是一個傀儡,把威信建立在另外一個人支持的基礎之上,這個人的威信略等于無。
只有把自己的實力和威信塑造到足夠強大的地步,才能去和沙正陽談一談握手言和,這無關感情,而是一種領導藝術策略,夏侯通明白這一點。
當然,這并不代表夏侯通就要去為難沙正陽,或者不支持沙正陽的工作了,相反,他會大力支持對方的工作,因為前期的發展成績證明了沙正陽的路徑是正確的,夏侯通要用自己的支持來證明自己的胸襟,展示自己的能力,這才是也給縣高官應有的風范。
同時,夏侯通也要提出自己對真陽未來發展的思路想法,這是必不可少的,也是體現一個縣委I書記價值意義的關鍵。
“夏侯書記,沙縣長來了。”秘書小范進來輕聲道。
“哦,請他進來。”夏侯通起身,點點頭。
沙正陽踏著沉穩的步伐走了進來,“夏侯書記。”
“正陽來了,坐,坐。”夏侯通示意小范去泡茶,看著沙正陽手中的厚厚一疊資料,忍不住笑道:“正陽啊,看樣子你是不會讓我清閑兩天啊,這是合金會那邊的資料?”
“不,合金會的清理在有序推進,這是我縣鄉鎮企業情況的一個匯總資料,上次我不是和您談過了么?目前鄉鎮企業的發展已經進入了瓶頸期,有些人甚至直接把鄉鎮企業叫做二國營,現在是既養成了國企的毛病,卻又沒有國企的資源和底蘊,更得不到像國企那樣的各種政策資源支持,所以就成了現在這幅德行,我覺得已經到了不改不行的地步了。”
沙正陽把資料遞給對方,一邊很平靜的介紹著。
“唔,鄉鎮企業的情況不僅僅是我們真陽,其他縣甚至其他市,乃至全國都是這樣,不過沿海地區那邊有什么動作呢?”夏侯通一邊看資料,一邊問道。
沙正陽忍不住皺了皺眉,這是個不好的現象。
如果事事都要等到沿海地區都有了動作,我們再來學習和模仿,那時間早就過去,機遇也早就錯失了,而拖上兩年,這些原本還有一線希望通過改制而煥發新生的企業,又還有多少家能存活下來?
“夏侯書記,沿海地區的企業發展和我們這邊還是有些區別的,像浙江事實上在八十年代末期和九十年代初期已經逐漸轉向,私營經濟的發展速度明顯超過了集體經濟,而鄉鎮企業發展較好的蘇南地區,實際上不少也是帶著紅帽子的私營企業,現在的一個局面是大家都在等在看,但是時間卻不等人,很多企業已經經不起這樣耗下去,或許這一兩年間還會有無數家企業在泥潭中腐爛倒下,尸骸無存,……”
沙正陽有些慷慨激昂的語氣讓夏侯通一時間沒有說話。
實際上作為地稅局長,去年局里邊就對全市鄉鎮企業生存狀況做過一次全面的調查摸底,沙正陽的這番話并非危言聳聽,而是真實反映。
鄉鎮企業在經歷了八十年代中后期的一個高速增長期后到了八十年代末略顯沉寂,然后在92年南巡之后再度昂揚而起,但是從95年開始,又開始進入了一個緩慢的墜落期。
而根據調查反映出來的情況和一些論據證明,鄉鎮企業的機制日益向國企靠近,完全喪失了八十年代那種活力,而從原材料到人才,從技術到政策支持,鄉鎮企業都沒法和國企比。
喪失了它最大的優勢——機制活力,尤其是在面對產權明晰,活力十足的私營企業競爭時,它明顯不是對手,只能節節敗退。
“正陽,你說的情況我都清楚,問題是對于鄉鎮企業改制的問題,從上至下,至今沒有一套明確的法律政策規范,我知道你在銀臺搞過鄉鎮企業的改制,嗯,東方紅集團就是這樣發展起來的吧?我也很羨慕。”夏侯通放下資料,安詳的道:“但我還是要說,你說遇上了好的領導,因人成事的因素很大,如果沒有你的全力推動,如果沒有當時你們縣里領導的支持,市里領導的首肯,東方紅集團改制是不可能的。”
沙正陽也承認夏侯通所言屬實。
東方紅雖然在自己手中創立,并迅速發展起來,但是事實上在自己離開銀臺來宛州時已經面臨著一場危機。
當時酒業市場尚未完全穩固,卻遭遇了全方位大面積的挖角,從寧月嬋、焦虹、毛國榮、高柏山,到董國陽、胡文虎、寧月鳳,甚至連何維、楊科這些人都被直接下狠手挖人。
如果不及時拿出應對方略,恐怕剛剛建立起來的東方紅酒業就有可能跌入深淵,所以沙正陽才努力促成了銀臺縣委出臺了東方紅集團的改制政策。
這也得益于時任縣高官的朱鳳厚和市高官的黃紹棠在這一問題上的開明,使得東方紅集團的改制得以順利實施。
而這一措施也直接激發起了東方紅集團管理層和廣大持股職工,使得東方紅集團在這幾年里一直以一種超高速的發展勢頭增長。
夏侯通說到的因人成事這一點也很關鍵,如果不是黃紹棠和朱鳳厚,換了思想保守一些領導當政,或許就是另外兩個情況了,說不定東方紅酒業也就成了曇花一現,而寧月嬋、焦虹和高柏山、毛國榮他們也早就成了其他某家私人企業的老總了。
現在的關鍵就是缺乏法律政策依據來支持,對于雄心勃勃敢于創新的領導來說,他們愿意承擔這樣的風險,但是像夏侯通這樣已經時日無多的角色,他愿意么?
沙正陽心中忍不住暗嘆,看樣子夏侯通是真的打算要保守治療,熬過這兩年,問題是真陽的發展也許就要被耽擱了,而單純依靠外來投資拉動本地經濟發展,卻對內生型的企業冷眼相對,這樣做意義何在呢?
“夏侯書記,我承認您說的有一定道理,但是如果我們黨的干部都囿于形勢,都只想不承擔任何風險的去安步當車按部就班,那像我們真陽,我們宛州這樣的地方又哪里還有希望去追上沿海地區呢?”
沙正陽此時心中也是無限感慨,想到這種情形,真還不如早點走人算了,省得窩在這里徒耗時間,浪費人生,所以語氣里也有些不太客氣了。
夏侯通也聽出了沙正陽話語里的揶揄和不忿,他笑了笑,“正陽,你好像有情緒啊,我可沒說不支持你的這個改制方案,但是我們不能低估改制可能面臨的各種問題,以及可能引發的各類反應,嗯,我的意思是,我們需要綜合評估各種風險,包括政策風險,和來自上面的態度,所以需要做好各種周全準備,如果能夠找到一些示范性的東西來佐證,我想我們底氣會更足一些。”
沙正陽微感驚訝,抬起目光,這家伙是在玩緩兵之計,還是真的有這個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