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凰將在這一切看在眼里,只覺得手中握著的玉杯一點點收緊,胸口一陣陣的惡心,然后突然起身,將手中的玉杯一罷。
“令尹大人,今日我特地前來是有一事”
若敖越椒和若敖子克雙雙對視一眼,隔著屏風,耳聰目明已經聽到這邊的動靜,舉杯相視一笑:看來太女也不是來恭賀的。
令尹子般笑笑,示意眾臣安靜,問道,“何事”
“流民案”
羋凰看著他道。
令尹子般微微皺眉,已經收了笑意。
眾臣也放下了手中的酒樽,面面相覷。
若敖子良手中的酒樽握在手中灑了都沒有發現,吱唔問道,“可是太女今日是子琰大喜之日,我楚國初勝之日”
王夫人和雪兒雙雙一愣,怎么說的好好的,又扯到這些庶民身上。
雪兒一直挨著她坐著,陪她,聞言挽著她的手臂晃了晃,“就是,嫂嫂,你好好來一趟,說這些做什么。我們繼續飲宴吧”
“管家,我記得大哥率軍路過淮南的時候摘了當地的橘,命人千里送了幾籃回來,還叫我稍后送進宮里,剛好嫂嫂過來了,就趕緊端出來,讓嫂嫂嘗嘗這淮南橘的甘甜。”
“是,小姐”
管家聞言領命下去。
王夫人也一笑帶過,邀她重新入座。
令尹子般皺著眉不知為何又想起去年若敖越椒大婚之日,羋凰也是這般帶著凰羽衛闖了進來,卻起身說道,“來人,將太女單獨延請至后殿的花榭。”
“是”
管家快速地為羋凰拉開椅子,在前撩起珠簾,“太女請這邊走”
“我楚國歷任先祖直至大王,歷代君臣所有人無不以此為己任,但是任何一個光輝的理想都不可能讓所有人滿意。你要明白,太女這里面必然會存在犧牲,但是這些犧牲并不是白白犧牲,這五萬流民被送上戰場并非我等甚至子琰所愿,所以請你理解。”說到這里,令尹子般眼中是滿眼的嘆息。
“一將功成萬骨枯,羋凰明白”
“只是羋凰希望在見證子琰的理想的同時能將這個犧牲減到最小。”羋凰堅定地回道。
“但終會有犧牲”
花榭中,令尹子般與她相對而立,看著她,大手放在桌上,眼中是無限可惜,輕易地戳破她天真的堅持。
“我知道羋凰身在楚庸戰場三年,殺過的庸人不記其數,手中染過的鮮血也不知流了多少,我們身為將士,被不斷告誡,服從王命是我們的天職,但是每一場大戰,在努力取得勝利的同時,我們盡量保存我們自己和同伴,減少同伴的犧牲,而我們始終記得我們殺人的初衷是為了保家為國,保護自己和親人。”羋凰看著他緩緩說道,“可是現在外面這些五城兵馬司的刀劍卻砍殺在我們本應保護的人身上。”
這是令尹子般第二次和對面的兒媳在一起說著這么嚴肅的話題,可是這個女子真的給了他不一樣的觸動,于是他含笑說道,“可是我們身在這樣的位置,每日朝堂上算計的無非就是如何降低犧牲,擴大影響,提升戰果,通過戰爭,通過政令,通過各種方式和手段提升我們楚國”
“我知道,所以我沒有反對子琰的任何決定,即使這次我覺得他錯了。”羋凰看著他道。
“琰兒錯了”
令尹子般聽到這里仿佛聽到一笑話,發出一聲輕笑,不過他還是點了點頭,“算了,你只是一個女子,不過,太女終究還是不同的。”
“對,正因為我是一個女子,我才會明知不對去維護我的丈夫,明知越椒強擄流民五萬之眾,我卻一再隱忍,可是,現在我不想再忍了一旦放越椒任略賣流民淪為奴隸之事,往后各國商賈皆仰仗我楚國權貴官家之便,官官相護,因緣獲利,此等略賣人妻子,逆天心,悖人倫之行,百姓恒為其苦,我楚國恒受其害,越椒不能不抓”
“我知道,太女”
從始至終,令尹子般面色平靜,靜靜聽著,甚至羋凰說到激動處,還抬手壓了壓她的情緒,面對五萬人的略賣驚天大案,全城震驚,他卻也平靜無波,甚至沒有一點眼神波動,只是細致入微地分析他們此案罪名不成立的緣由,“那太女你準備怎么抓他,我已經看過陳晃提交上來你們所有的案卷,卻沒有任何一個證據證明此案乃是越椒所為如今登記的失蹤流民之數,也至多不過上萬,如何和五萬奴隸對上,而且他已經補齊了所有奴隸的契約,你們憑什么抓他”
羋凰皺眉沉聲問道,“既然令尹全都知道,為什么還要阻止我們甚至還要一再停擺阻止此案的審理”
“可能太女對我彈壓陳晃此事,一直心有疑惑,但我也是為了你們好,一旦開堂公審,三刺五問,你們都定不了他的罪,他會極力撇清這一切。”
令尹子般靜靜看著羋凰,眼神幽深睿智,這樣子的令尹子般和年輕的若敖子琰像足了七分,但是語氣更加平和如水,仿佛無數風波底定后的一種淡定,緩緩說道,“況且太女,還不明白嗎這個時候琰兒還沒有回來,晉楚大戰還沒有結束,所以國內不能亂,沒有必要因為他一人而亂了我大楚三百年社稷毀了這三千里大好河山。”
羋凰登時眉頭一皺。
一個早就隱隱而生的念頭從心底升起,呼之欲出。
令尹子般撫須說道,“再說郢都如今所有的兵將就剩下五城兵馬司,還有王宮的虎分禁軍,以及一些退下來的老弱病殘的府兵,而城外的鳳凰山大營里的若敖四部和五部一時半會調動不易,目前剩余的若敖三部和六部兵將皆在椒兒和克手中,當然太女手中還有五千兵馬,可是面對這么多兵將,國內一旦出現動亂,我們毫無還手之力。
就算太女想要懲治我那位大侄子,甚至還有三侄子他們所犯下來的罪行,也要等我們安排好了一切再動手,你是我的媳婦,又懷著琰兒的孩子,我不會害你。”
說到對自己的兩個侄兒動手,一生執政大楚的中年令尹眼中射出一道寒芒,毫無波動。
羋凰低頭皺眉,深呼吸一口,抬頭張口問道,“那不知令尹大人有何安排還是駙馬臨行前已經做了什么萬全之策”
“太女過些時日還是按照琰兒的話,先行前往鳳凰山行宮安胎為好,這個時候,孩子比什么都重要,其他的為父會為你們料理好的。”令尹子般說道,目光落在她高聳的腹部,輕撫青須一笑。
這一刻,羋凰玉手緊握成拳,搭在腹部上,嘴張了又張,閉了又閉。
不知是應還是不應。
雖然早就猜到他們的安排,可是這一刻,她卻覺得胸口堵的特別難受,只聽令尹子般繼續安排道:“所以太女到時候就借機出京,跟著琰兒母親還有雪兒去鳳凰山行宮準備生產吧,王城里怕是到時候要不安全。”
“令尹大人,你和駙馬,你們到底想干什么”
一聲壓抑的怒吼傳來,還帶著粗重的喘息,羋凰緩緩起頭來,深深注視著令尹子般,質問道。
令尹子般走上前來,輕輕拍了拍她因為激動上下聳動的肩膀,靜靜說道,“太女,雖然你是琰兒的妻子,也是我子般的媳婦,但是不要忘記了你終究只是一個女人,有時候這些事情都是男人的事情年,而你不需要知道太多。只要知道我們不會害你,我們都是為了你和肚子里的孩子好,這些事情你就不用擔心了,我們一定會辦好的。我們會解決好的,保證立于不敗之地,所以不要擔心。”
什么都不讓她知道。
就因為她是個女人
那那些被送到楚晉戰場上的五萬流民,還能活著回來嗎還是當做若敖氏內部權力斗爭的炮灰,一死了之而死去的劉嬸能夠瞑目
想到劉嬸子他們那些等待了多少年,兒子,丈夫,親人歸來的百姓,等待他們的最后可能只是一堆白骨不是死于無情的洪水,而是葬于國內的爭權。
羋凰覺得胸口難受的不能呼吸。
難道她真的什么都不懂嗎
“如果我離開都城,大人是不是準備收回都城內的所有軍政大權于一身,等待子琰回來一起向若敖都尉,司徒都尉,若敖司敗清算總賬,然后子琰攜楚晉大勝平定內亂之功,還有小公子出生之名,名正言順繼承令尹之位對么”
區區一個令尹之位真的不夠,也許應該是他名正言順登上我楚國至高的王座,很明顯,他比她更適合那個位置。
最是無情帝王家
他果然很適合這個家。
比她更適合。
“太女明白就好,畢竟我若敖氏的令尹之位要琰兒來繼承,你們二人才能更加地位穩固。”令尹子般微微一笑,欣慰頷首。
“呵呵,不”
羋凰突然發出一聲輕笑,而且不能抑制的大笑看著他,眼神卻陡然如最鋒利的鳳爪直指向他,“令尹大人的決策和判斷沒有任何問題,不過你們做這些不只是為了維護我們的地位穩固,是為了維護你們的權力地位不變,所以你們揮揮手,這權力之劍就揮出了,楚國的百姓全部血流成河,淪為就要再度陷你們權力爭奪的犧牲品。”
令尹子般聞言第一次眉頭深皺,看著她的目光甚至帶著深深的防備和深究,他早對琰兒說過此女上過戰場,怕不是那么好順從的。
如今看來已不是順從不順從的問題,而是這次琰兒真的看走眼了。
他們怕根本就不是同路人。
一臉遲疑道,“太女,怎么能這么說這二者有什么區別我若敖氏的地位穩固就代表太女的地位穩固”
羋凰笑笑不語,接著反問道,“令尹大人,你知道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嗎”
“什么”
令尹子般順著她的問題問道,只見她緩緩轉身,看著窗外深深宮闕上的藍天白云自由的空氣還有白云下此起彼伏的都城,城中行走的那些身形卑微佝僂的百姓臉上仍然帶著的笑,緩緩說道,“大人,你知道生死不由自己,只能卑微小心的維護著所擁有的一切,甚至連自在的呼吸都是奢侈,是一種什么樣感覺嗎曾經我以為我代替我三妹成為太女就可以,感受不了這種感覺,但我還是錯了”
說完,她的目光悲涼地看著他。
透過他看著隔著千山萬水的那一個人。
“太女,你不會的你生來就是這楚國的鳳凰,只有你能決定楚國所有人的生死,無人能決定你的生死,更別說笑了。”
令尹子般聞言釋然一笑,像是聽到一個笑話,微笑搖頭回道。
“對,我不僅是女人,更是太女,所以楚國之內,除了我,無人能決定所有庶民的生死,謝謝令尹大人的提醒。”女子緩緩頷首,眼神堅定地看向對方,然后向他說道,“最后請令尹大人下令越椒釋放被抓的無辜百姓,否則本太女會親自下令,同時連他一起捉拿。”
令尹子般眼神一黯,眉頭聚攏成川,目送離開的女子,自言自語地說道:從死到生,要達成一些心愿,每個人總是要付出些代價的。
羋凰臉上帶著一絲笑意,目光回頭看著偌大的楚忠堂上高懸的“忠我大楚,世代賢良”八個字的金匾,在陽光下照射地極為刺眼,然后目光環視整個恍若人間仙府的若敖氏府邸,目光最后穿過一座座綠瓦高墻,看向外面破落的街道,屋檐,衣衫藍綠的平民百姓,她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對司琴吩咐道,“我們去五城兵馬司”
“是,太女”
“太女,你不能去”若敖子良帶著管家和侍衛追出來攔住她的去路。
“一箭,開道”
“是”
養由基話畢立即彎弓所指,所有的凰羽衛全部拔劍出鞘,同時一聲大喝,“讓開”
所有若敖氏的侍衛面面相覷,站在門外聽羋凰最后一句話的若敖子良追出來,仍然強撐著受傷的身子上前說道,“太女這個案子,你就真的不能高抬貴手嗎我們都是一家人啊”
“司馬大人,您想過若是有一天,不是外面那些百姓的親人被人擄走了,而是若敖都尉被人強擄失蹤數年,如今有了機會可以找回,您會怎么做”羋凰上前一步,看著他問道。
“我一定會找回我的兒子,想方設法地找回他。”
若敖子良縱然再違心,他也不得不承認,任何一個人身為父母,都無法眼見親子漂零在外,而坐視不理。
“所以也請您理解這些百姓的心情,他們和您一樣只是想找回他們的兒子,而現在那個想找回兒子的婦人也死在了若敖都尉手中。”
羋凰推開攔著她前面道路的若敖子良,堅定地越過他,冷然而沉靜地說道。
“我也只是一個父親”
若敖子良在她身后眼眶微紅,帶著兩分泣音,令尹子般緩緩走了出來,嘆道,“大哥,你還是向她說了,何必”
“可是她本來就是我若敖氏一族的媳婦,就應該像子琰一樣維護著我們。”
“可是你別忘記了,她還姓羋”令尹子般此時不認同地道。
“可是她的孩子氏若敖”
若敖子良幾崩潰般地咆哮出聲。
就像任何一個即將面臨兒子生死的父親,他的理智已經被他的害怕全部擊毀。
小正子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好出宮的宮車,她踩著梯凳登上宮車,司劍和司琴,小正子全部快速的坐上宮車的車櫞,所有朱甲的凰羽衛全部翻身上馬,還劍入鞘,快馬離去。
“趁大錯尚未鑄成,此時回頭還來得及,告訴越椒,我還可請求父王看在駙馬的面子上,饒他一命出發,我們去五城兵馬司接人”
女子的金鳳披風飛轉,猶如一只金鳳騰風而起,馬蹄踏踏拉著宮車,勢要臨云而去。
若敖子良聞言更是不知所措地說道,“二弟,怎么辦你怎么能放太女走呢這事如今就得壓下去”
“大哥,也許沒有發生五萬流民的事情,她是子琰的妻子,可是發生此事,她是我楚國的太女,這是她對我說的。”
令尹子般突然緩緩一嘆,抬起頭來,清晨的陽光照射在他儒雅成熟的容顏之上,神色微微沉重,“如果我也像她這個年紀,我也會如此行事,為民為國之事,旦求問心無愧,豈能只顧個人家族這個女子,當真是我家琰兒選中,楚之鳳凰,只是鳳凰于飛,于我若敖氏不知是福是禍”
若敖子良焦急地離去,“不行,我得派人再跟上去看著。”
“嗯,大哥,你若是不放心,就去安排吧”
待若敖子良離去后,管家忍不住出聲道,“大人,你怎么不告訴大老爺城防被大公子調換之事”
“我就算說了,也要大哥愿意相信,愿意下的去手才行,傳信給公子,為防郢都有變,讓他早日結束戰事順朝”令尹子般說道。
“是”
管家目光一凝。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