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來,楚國每一次權利的轉移,都伴生著血腥。
明堂內尖銳的喊殺求呼叫聲大作,可沒有一個人從外面沖進來增援,廣場上震天的金鑼聲驅趕著藏在陰暗角落里的溫神,五隸之民揮舞著矛盾搜尋疫鬼,虔誠的女巫不停旋轉身姿,舞動,以降神靈保佑大楚,信徒匍匐于地,口中默念求祝,無人抬頭。
男覡于祭壇中央繼續高聲吟唱送神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
“鬼!--”
“雄!--”
喊殺,呼救,拍門聲夾雜在送神的癱曲《國風》樂舞和求祝聲中……李臣似乎感應到了什么,猛然回頭向明堂的大門處望了一眼。
只見一指粗的銅矢霍然鑿穿墻壁,孔洞中露出帶血的箭頭,他猛然睜大了眼。
緊閉多時的鉚釘大門就在這時松動,轟轟然大開。
一個狼狽的人影當先奔了出來。
是他的叔父。
李老以獨臂高舉帛書,上前高聲宣道:“東皇有靈,令尹之族,若敖氏,禍亂國中以致天降溫疫,奉大王之命,夷其族!”
“誅!--”
喊殺聲隨著這一聲落下響起,李臣有點蒙,然后看只見李老射來的凌冽目光,他快速跟著已然包圍了整個太廟的五城兵馬司,拔劍對準了所有在場的若敖氏族人及若敖六卒。
“殺!--”
“殺!--”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殺伐。
若敖氏族人及戰士在驚叫痛苦中死在刃下。
這一夜,整個太廟里里外外誅殺了近三百人,而當地平線上透出的一片曙光驅趕著舊時代的夜幕,一個新時代的太陽噴薄欲出。
一批人走出來。
是喪服麻衣在身的女王、老祭司、還有太師,她們的身后是渾身浴血提著叛逆者頭顱等待封賞的大批神仕者,而神仕者中有兩張令人尖叫的面孔:被追殺的成氏之首,成嘉,太師之孫,潘尫之子,潘黨。
楚鼎升起的青煙籠罩過整個明堂,所有的神仕者都眼眶發紅的發出吼叫,拼命的廝殺,渾身浴血,幾近力竭的若敖子琰柱著長戈遙望著眾臣擁護中走出明堂的女子,正眼神冷酷的俯視著自己,猶如踩死的螻蟻。
他雙眼通紅,在她身后發出憤怒而不甘的怒吼。
“對你!”
“我絕不會屈服!”
“也絕不卑躬。”
“絕不折斷。”
生命的最終,他的腦海里只是突然憶起一件很小的舊事。
四歲那年,他的父親牽著尚年幼的他,跪在如今這個位置第一次參加冬祭大典,當時父親按著他瘦小的肩頭,指著中央祭壇的空位說道:“那便是王的位置,待會,王來了,你便跪在東西下首向他行禮!”
年幼的他問:“為何王在上面?”
“吾等跪在下面?”
當時他聽完,不是點頭記住,而是生氣問著父親。
父親沉臉卻說:“因為我們是臣。”
何為“臣”?
彼時,他已識字。
金文之中:下跪者。
可自打出生以來的記憶,他只知人人見了他,都要稽首行禮,甚至跪拜磕頭,不分邦國,不分高低,也不分長幼……正因為這份與生俱來的認知,使他不禁有幾分生氣,猛的拔地而起,沖了上去,想要一看究竟。
可惜還未上前大膽瞧上那祭壇中央傳說的兇猛螭龍紋一眼,就被父親給拉了回來:“胡鬧!身為人臣,怎能僭越王權?”
父親按住他的肩膀:“那里不是你的位置。”
可他洪亮的聲音打斷了父親的話。
“那何處是我的位置?”
“跪在下面嗎?”
男人嘴角溢出大口大口的血沫,可是他逐漸失去生命光彩的眸子,卻忽然爆發出強烈的光。
萬道霞光,順著他努力躬起又被長戈壓彎的脊背射入大殿之中,浮塵在升起的銅鼎青煙中,閃爍著淡金色的光芒,仿佛命運起伏跌托,直到最后墜落地面,淪為他腳下的塵埃。
明堂之上,有一處此時空著。
是那石階之上的法壇。
大殿兩側供奉著楚國歷代先王的鬼魂,頭頂的青銅連枝燈,恍如羋室鬼魂在世,無數冥火隨風搖擺,就連常年侍奉的神仕者也不禁縮了縮脖子,摸了摸胸口懸掛的玉琮,握緊手中的青銅兵器,再度高喊舉起。
“東皇大一,統治赤土!”
可若敖子琰卻無一絲害怕或退卻,他身中數箭依然手腳并用向上爬著,炙熱的目光迎向那最頂端珠簾后隱約可見的法壇。
黃黑玉穿成的珠簾,輕輕搖擺著弧度。
遮擋住了它的真實容顏。
堂中。
若有光從疏落的青瓦縫隙間落下,給整座明堂灑下幾道細小的光柱,在光滑如鏡的青石地板上折射出斑斕的波光,浮光掠影般,劃過白玉階上的法壇。
瞬間,法壇上盤屈百年的螭龍雕刻石紋仿若活了過來。
折射出暗青色的暗芒。
無聲張開巨口。
伏于榻上。
等待凡人落入口中。
此時若敖子琰正伏于它的下首,目光如江如海,閃爍光輝。
他與它的距離,只剩下這最后九步。
這一國之內。
再無人可以阻止他的前進。
包圍住他的神仕者只見他不斷向法壇上爬去,喊殺聲與長笑聲,不絕回蕩在明堂之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我,
“絕不臣服。
“絕不投降!”
“殺!-”
“殺!-”
“殺!-”
“殺啊!--”
明堂外,羋凰摩挲著掌中祭司賜予的代表靈修身份的身份玉琮,突然道:“右尹,孤聞你曾言,除惡務盡。”
被點名的李老心底咯噔一下。
“老臣……那……是取信若敖之言。”
“不,孤思你……所言大善。今日若敖氏這一支宗族是絕了,可在吾大楚之內,他們還有分封的十七座采邑和封君……”羋凰用暗啞的聲音平緩道。
李尹聞聽這不高不低的音量,微微凝目觀察面前的新君。
在她眼中,他居然看不出半點她的心思,也看不到半點神色動搖,冷靜,穩定,不驕,不躁……對待敵人,她有著超乎常人的耐心與隱忍,謀定而后動……根本無人知道她會何時拔劍,刺出。
就如這一次。
大概除了知道真相的他們,所有人以為今天要死的是她了。
這樣的心機深沉。
他在諸先王身上從未見過……
他一直以為優秀的君王,當如他年幼時記憶里英雄蓋世的文王,一生進擊中原,成就令人望塵不及,或者至少如若敖子琰這樣武蓋晉卿,再或者成王,穆王那般殺伐果斷,說拔劍就拔劍……兄弟父子愛人皆可一言以殺之。
聽音而知弦意,李老猶豫半晌,小心選擇措辭:“只是……若敖氏分支眾多,之如成氏遺孤,滿門忠良,皆乃其分支……若不分善惡除盡……必會……”
羋凰“嗯”了一聲,似等他下文。
“必會如何?”
“如若敖氏般寒了各族之心……終至滅亡。”
李老察言觀色,思量分寸又道:“故……老臣以為對其,當區分善惡對待。”
“如何區分對待?”
李老盯著直視自己的新君,心頭咯噔,低頭忙運用著他的三寸不爛之舌:“額……愿繼續效忠大王者,保留食邑,不予連坐,昭顯大王之仁厚,但亦不可不防,留待時日以觀后效;而仇國背叛者,當即以叛國罪誅之,收回封國,改立縣邦,另行派人接管,以警后人。”
“嗯。”
羋凰點頭,只是平緩的又問:“只是……寡人如何分辨人心善惡,孰忠孰奸呢?”
羋凰悠悠然指著跟著沖殺進來的劉奕等,一同絞殺最后一波余孽的李臣道:“不若逆賊之首伏誅后,令汝之侄兒開東南門,放走一二落網之魚,讓他們為爾等引路,一試善惡。”
人心如何經得起這等善惡之試?
再想到這一場弒君政變,眼前之君又試出多少善惡?……
而她又想試出誰善誰惡?……
“這……”
李尹挽袖擦汗。
“不妥?”
羋凰平平看向李尹。
心口仿佛突然壓過一塊巨石,沉重憋屈,接收過眼前新君的目光,李老快速低頭道:“諾,老臣遵旨。”
身后,潘崇含笑捻須:“吾王英明。”
羋凰沒有回應。
她只是瞇著眼睛,遠遠望著東升的太陽,以萬丈光芒驅散至暗長夜,荊南的天空少見的出現了一座橫貫東西的金色“云山”,而高懸在天空之中的星月徹底淡去,沒有蹤跡……久違而自由的風緩緩穿過周身,身上裹素的麻服、麻繩,隨風飄揚,她屏住的呼吸開始綿長……金色的陽光傾灑上單薄的布料,一絲溫暖堅定的穿透臘月的寒冬,她冰凍的手腳逐漸恢復知覺。
萬丈光芒從“云山”東側透射而出,給遠處的“鳳凰山”山脊鑲上了一道瑰麗的金邊。
星官見之跪地高呼。
“天現神跡!——”
“若敖之亂已平!——”
任何與若敖氏相關者、無關者、無人敢動一下,就連沐浴齋戒進入此地的每一個禮拜者都不敢有一絲動靜甚至紊亂的呼吸,只是若卑微的螻蟻仰望著此時立于明堂前的勝利者,虔誠的匍匐在她的腳下,緩緩彎下他們高貴的腰肢,為自己及家族的前途和命運,心底不斷求祝,嘴上頌贊。
“禍亂弒君一族,若敖氏伏誅,實乃天佑大楚,天佑吾王!!--”
各封國、封君,排眾而出,跪了下去。
作為楚國最大的附庸諸侯,曾侯第一個俯首稱臣:“小侯曾子,拜見吾王,萬年,恭賀大王平定內亂,迎來盛世之兆。”
曾侯這一跪,天然臣服于王權的王公大臣,開始跪了下來,五體投地的趴在地上,臣服道:“吾等恭賀大王平定內亂,迎來盛世之兆!——”
羋凰于萬人之巔,俯瞰匍匐眾生。
迎著日出。
終于向前走出一步。
歷史將記錄:她是這最后的贏者。
隨著她的走出,人人崇呼“大王萬年!——”“大王萬年!!——”……
靜靜注視著崇呼的人潮,她的眼中漸漸露出一絲笑容,唇邊的紋路漸漸加深。
沒了若敖氏。
這一刻,大楚上層臣服、畏懼她的氏族甚至多出歷代大楚先王,望著從祭壇到太廟外再到更遠的北方,一路跪地臣服的楚人,一眼看不到盡頭……
她漸漸大笑出聲。
抬起右手食指,指著那些此時目光時時刻刻緊緊跟隨著自己一舉手一投足的朝臣們。
揚手一指。
大聲說道:“今-日-吾-之-勝。”
“亦-為-楚-國-之-勝!--”
說完,她第一次在人前笑得如此格外外放,久久不歇。
而待笑聲漸止之后,百官廢職服大刑,而荊楚大服。
冬日中的太廟,廣場,直道連接的楚宮,每一個角落,屹立于這殿堂之上的世卿貴族們因為這句話、這笑聲,激動起來。
“大王萬年!……”
“大王萬年!!……”
“大王萬萬年!!!……”
聲音層層疊疊的歡呼浪潮一層一層涌進太廟一側的走廊,就連太廟的脊梁石柱都能感受到這一刻的激動人心,每個聽到的人都為之側目,振臂,高呼,回應。
權力從無忠誠,背叛天經地義。
這是屬于它的游戲規則。
“哈哈哈哈哈……”
此時李老望著這一刻的羋凰,擊掌大笑,不顧斷臂的余痛,奮力擊掌:“成得臣,老司徒,令尹子般,司馬子良,若敖氏……都不在了……而我還在……”
“哈哈哈哈哈……”
身后有人向他拱手恭賀:“叔父,侄兒在此向您提前道一聲恭賀了。”
“大仇得報,未來高居令尹,執政大楚。”
遙望高臺的李老聞言只是發出一長串的笑聲:“哈哈哈哈哈……”
“沒想到那個笑到最后的人竟是我。”
“是我,李叔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身后,一個老人盤腿在地,跪語:“老弟,用心苦也。”
他曾言:去吧,吾師在此,候你成王!
歷史,可以在一天之內寫成;
人心,也會在一夜之間偷換。
東皇,在上。
我發誓!
我要摧毀這一切腐朽。
我發誓!
我要建立一個全新的大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