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泛著金色。
不知道什么時候,云層已經完全散開了,陽光驅散了濃重的霧氣,只余下水面粼粼。
戰事已近尾聲,海風夾著濃郁的血腥氣。
成國公拄著長刀,喘著粗氣看倒在腳邊的尸體。
他使出力氣踹了兩腳,罵道:“這鬼孫子!老子還砍不死你!”
說完,他渾身脫力地坐倒在地上。
疲憊。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親歷戰場廝殺了。
身體大不如前,即便意識出色,身體也支撐不住。
按說,他應該站在城墻上運籌帷幄,指揮戰場,可看到東異戰船劈浪而來,他胸口一腔熱血難以平息。
殺紅眼的時候,自是顧不上那些,等戰局已定,那口氣泄了,他才發現,連站立都很是困難。
成國公甚至累得不知道自己背上的傷勢,血流不止,但他毫無感覺。
副將過來,見他癱坐在地上,想要攙扶他起來。
成國公動動指尖,指了指地上的尸體,努了努嘴。
副將見狀,當他只是累得慌,先去搬運邊上的遺體。
那是東異王子,年紀很輕,先前那股子戾氣已經散了,只余灰白死氣。
他被成國公一刀砍在胸口,當場斃命。
王子一死,余下的兵士也沒有逃脫,他們本就打了同歸于盡的主意。
鎮海關的防御非常艱辛,幸好,還是防住了。
戰場在太陽落山前被清掃干凈,大伙兒這才注意到了成國公。
他還坐在那兒,一動也沒有動。
副將趕緊跑過去,他看到了成國公背后的傷勢,心中大駭。
“國公爺……”
成國公沒有回答,只闔著的眼皮子微微顫了顫。
副將略松了一口氣,還有反應就好,剛才,他都怕……
他招呼了軍醫,先簡單替成國公止血,而后送回帳中。
除了軍醫,尤知府把明州城的名醫都請到了鎮海關。
大帳中的光亮了一夜,數人通宵注意著成國公的狀況。
而東異土地上的戰事,亦勢如破竹。
東異王被殺、王城淪為火海的消息已經傳開了,戰敗已是定局,這讓東異將士的士氣一下子就散了。
雖然也有人為此不管不顧地要死戰到底,但大部分兵士,還是亂了軍心,節節后退。
肅寧伯帶兵推進到王城腳下時,后頭傳信來,說是明安郡主已經從王城脫身,此時安全,他長長松了一口氣。
他抬頭看著燒得面目全非的王城,抹了一把滿是血污的臉,笑了笑。
從狄人偷襲北地開始,天南海北的戰事,眼看著就要結束了。
這幾年,打得太艱難了。
不止是兵力耗損,戰爭給老百姓帶來的影響也是巨大的,后續的休養生息,不知道要幾個春秋,才能把生機養回來。
三日后,肅寧伯留下駐軍,其余兵士返回鎮海關。
他已經收到了成國公傷重的消息,軍中在竭盡全力救治。
這消息也傳給了段保戚,他沉默了好一陣。
雖然受傷不是好事,但還能繼續救,已經是萬幸了。
他登陸后就去探望成國公。
段寶珊在帳中,見了段保戚,紅著眼睛點了點頭。
他們兄妹亦是許久未見,一時之間,好多話涌上心頭,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良久,段保戚才按住了妹妹的肩膀,一字一字道:“都過去了,都已經過去了。”
段寶珊緊緊抿著唇,而后梗聲重復著段保戚的話。
戰事過去了,她的磨礪也都過去了,而且,她的請纓是有成果的,無論是對段家還是對朝廷百姓,這幾個月的堅持是有意義的,父親會好起來,國公府的匾額能保住,會傳承到兄長手上。
這就夠了。
榻上的成國公緩緩睜開了眼睛,視線模模糊糊的,他努力辨認著邊上人的模樣,他看到女兒就在身邊。
他放心了,又閉眼睡了過去。
軍報陸續送往京城,勝利的消息讓百官振奮,也讓百姓喜笑顏開。
朝會上,圣上難得的接連幾日都是笑容。
回到御書房,他甚至心情極好地哼起了小曲,他久違地感受到了振奮。
這些年,天災人禍,國庫緊巴巴的,捉襟見肘,他無論想做什么都受了鉗制,以至于無法敞懷。
如今幾場大戰,大敗北狄與東異,圣上突然就氣順了許多。
他仿佛回到了年輕時,顧家奇襲北狄刺瞎安蘇汗眼睛,肅寧伯血戰逼東異俯首稱臣,當時的暢快與意氣風發圍繞著他,讓他一下子從纏綿的噩夢里脫身出來。
他不信自己會被咒罵百年。
他北退狄人,東殺東異,西南羌人、苗人避朝廷鋒芒,如此局面,他怎會被罵?
圣上興致高漲地看折子,哪怕有些奏章的內容叫人頭痛,但他依舊心情不錯。
下午時,小內侍進來稟了聲,說陶昭儀親自送甜羹來了。
圣上把筆放下,讓人引陶昭儀進來。
沒有經韓公公的手,圣上讓陶昭儀給他盛了甜羹。
一碗下肚,他瞇著眼,靠著龍椅,悠閑極了:“朕去你那里用晚膳。”
陶昭儀的臉上迸發了喜悅。
自打她打聽到圣上夜里難以安眠開始,他除了偶爾去靜陽宮用個飯,或是去慈心宮盡孝心,圣上已經極少在后宮用晚飯了。
隨著戰事結束,她今兒拔了頭籌。
陶昭儀歡歡喜喜回到自己宮中,想事事周全,她不止想讓圣上用這頓晚飯,她還想讓圣上留宿。
她依著圣上的喜好盛裝打扮,甚至親手做了一份點心,果然換來龍顏大悅。
晚膳后,圣上沒有立刻走,而是坐下來與她下了一盤棋。
很快,宮里各處都收到了信。
圣上留著陶昭儀那兒了。
虞貴妃憂心忡忡,圣上不想立孫睿為太子,莫不是要偏向孫宣?
劉婕妤倒是輕松,陶昭儀能拉攏圣上,那她也有機會。
夜深了,層層幔帳下,月光都投不進來。
圣上突然睜開了眼睛,眼珠子凸著,大口喘氣。
他的額頭、身上全是汗水,雙手緊緊攥著,胸口不住起伏。
他又做夢了,那些熟悉的夢境滾滾而來,仿佛從來沒有離開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