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清真人抿著嘴唇,認真看著顧云錦。
無疑,蔣慕淵夫婦想要的是天下平定,若是為了那把椅子,當日北地軍救援京城,他們完全可以駐扎下來再不回去。
可事實上,他們在龐登死后,一部分回了關外,一部分行走東西,平叛亂。
那個時候,誰也沒有生過取而代之的心。
燕清真人佩服蔣家、顧家,但更讓他動容的是顧云錦今日的這番話。
為百姓,也為骨肉。
這是一個母親最直白的心聲,是人之所以為人,最最根本的情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連自己的父母、孩子的生活都不放在心上的人,如何會把別人的父母、別人的孩子記在心中?
那些父母、孩子,組成了天下百姓。
而百姓,才是江山基業。
為了自己的孩子,去走一條不尋常的路,雖本不應走,但又何嘗不是別無選擇?
扛著壓力抬頭挺胸,比聽之任之艱難太多了。
既然無法阻攔蔣慕淵登基稱帝,他是助力還是冷眼旁觀,對燕清真人而言,也是一道難題。
燕清真人揮了揮浮塵。
京城被圍的時候,他也曾換了一身裝束,改了些許五官,以一個普通的懂些醫術的云游道士的身份,在城中救治傷員。
他在入宮前游歷多年,膽子也大些,沒有入醫館,就在城墻下救被抬下來的人。
耳邊是攻城車撞擊城門的轟隆聲,眼前是缺胳膊少腿的傷員,饒是看多了人間疾苦的燕清道長,心里頭都發憷。
可好幾次,他都看到了顧云錦。
她和她的嫂嫂、姐姐們一起,污血糊了臉,臟兮兮的,可只要見了她們,不止是兵士,連來幫忙的百姓都踏實許多。
京城雖然被順德帝放棄了,但大伙兒并不是沒有指望,還有將士們沒有放棄,還有援軍在路上……
這些念頭支撐著京城百姓走過了一個月。
那個渾身浴血的年輕婦人在朝陽的映照下,燦然極了。
思及當時模樣,燕清真人深吸了一口氣。
顧云錦看出真人的動搖,道:“人各有志,真人的志是做國師,但要是朝野安穩的國師,你想要百年美名,不愿被人罵‘妖道’以至損了師門名聲,真人,你想要的天下安穩,就在眼前。”
燕清真人朝顧云錦行了道禮:“夫人容貧道算一卦。”
顧云錦點頭,轉身離開,讓燕清真人慢慢算,慢慢想。
這一卦,燕清真人卜算了兩天三夜,可他終是算不透天機。
天蒙蒙亮時,燕清真人放下了手中的卦象,抓起浮塵走出了屋子。
天機既然不能透露,那作為凡人,他能做到的也只有遵從本心。
泰山道場以丹藥之術聞名天下,他出身泰山三清觀,資質普通,丹藥學得很一般,就是嘴皮子功夫不錯。
前兩年,可以為了穩住順德帝,不讓他胡亂建養心宮而畫圖紙吊著他,現在,燕清真人也一樣可以為了朝野平順而編一堆故事。
他說這些是天機,是天命,那就是!
下定決心,燕清真人去慈心宮見太皇太后,又去六部衙門見了蔣慕淵。
此刻的江南行宮,孫祈陰著臉看著愁容滿面的劉皇太后。
“聽說太皇太后要另立,圣上,這是真的嗎?”劉皇太后問。
孫祈心中煩躁,以點頭做答。
他身邊的內侍霍公公見狀,忙補充道:“聽說小公爺一回去,慈心宮就重新督促安排登基大典。”
“什么小公爺,”劉皇太后氣憤,“阿淵想當皇帝爺!哀家就說,不該讓他回去!”
孫祈聽了這話,憤怒極了:“朕哪里想到太皇太后真的會糊涂透頂了!她要真扶著孫恪登位,朕還能明白她,可她讓蔣慕淵去坐龍椅,她還記不記得,這是孫家的天下!蔣慕淵不姓孫!”
劉皇太后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猜測道:“圣上,這真的是太皇太后的主意嗎?”
“您的意思是……”孫祈咋舌,“蔣家敢逼皇祖母?不,他肯定敢,他都敢篡位了,他還有什么不敢的!”
“就是這個理,”劉皇太后忙道,“自打圣上跟著先帝爺南下,太皇太后留在舊都,居慈心宮,就等于是在大長公主的安排下了。
蔣家人挾持太皇太后,滿京城都是他蔣家的兵,連皇城都已經是他們的地方了。
孫恪便是回去了,又有什么用?
不說他們穿一條褲子,他的媳婦女兒都還在慈心宮里頭呢,他敢跟蔣家對著干嗎?
圣上此刻該討伐逆賊,救太皇太后于水火,天下有識之士都該唾罵蔣家才是!”
孫祈連連點頭,回書房召集了幾位門客,準備寫檄文。
洪雋遲遲沒有落筆,他不信太皇太后受制于人,他想,孫祈和劉皇太后十之八九也沒有那么想。
只是這說辭對他們有利,能站得住腳,必須這么罵,也必須這么寫。
他絞盡腦汁,與其他人一道潤色了幾次,看著是鏗鏘有力了,便呈給了孫祈。
孫祈過目后,正準備讓人抄送往各處,卻不想,他先拿到了蔣慕淵那一側大告天下的檄文。
只看用詞文筆,就能看出這是傅太師之作。
沒有大肆指責順德帝什么,只把槍頭對準了孫祈。
明知宮變而不制止,以至大火救無可救、順德帝駕崩,明知遷都不妥,偽制順德帝遺詔,不敬太皇太后,堅持遷都江南。
如此一個眼中無父無君之人,如何能擔天下事?
字字如刀、氣勢如虹。
罵得那叫一個酣暢淋漓。
氣得孫祈將文章狠狠扔在地上,跳起來踩了好幾腳。
“朕定要殺了那老匹夫!”孫祈恨道。
可這還是第一篇,跟之前催他回京一般,北邊一連送了三日。
第二日是曹太保,第三天是馮太傅,一人一篇,罵得孫祈狗血淋頭!
太皇太后亦傳懿旨昭告天下,叱責孫祈心虛不愿歸京,而孫家子弟再無一人能承先祖之志,為天下為百姓,她要扶外孫蔣慕淵登位。
三公罵得狠,太皇太后哭得慘,聲聲泣血。
孫祈眼冒金星,渾身發抖。
太皇太后是什么性子,百姓們不知道,他最是清楚,她老人家罵起人來,比三公的檄文都狠,之前到寢宮訓斥順德帝時,擲地有聲,結果,她這回不罵了,她哭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