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這一切的起源,宋青不清楚,但她必須要在這個時候,安撫住青冥令的心。
“我第二次回去,第一時間就想要尋找天道寺,問起了海寧縣,想要尋找你的下落,你應該記得的。”
她再次回到八百年前的時候,身受重傷,卻仍在打聽海寧縣,打聽當年的那一場洪水。
只是那會兒的阿七內心封閉,使得兩人并沒有及時相認。
卻在之后的過程中,漸漸的打開心防,最終才有了阿七的真情流露,破解了宋青小的封印。
“而我之后的離開,并非我的本意,而是因為你的阻止!”
她望著巨大的提線魔魂,語氣之中帶著幾分嘆息,幾分憐憫。
他好像受怨恨所蒙蔽,心性大變,對自己也格外的殘忍,竟成為了自己一生悲劇的幕后推手。
“如果你愿意留我在八百年前,多呆一些時候,所有的事情都不會發生的。”
可惜他受到恨意的掌控,在那樣的時機強行將她帶走,有意想要亂她心境,卻也同時令雙方誤會加重。
她越是離開的時機巧妙,對于當年的阿七來說,便更加悲痛無助。
而接收了當年恐懼的阿七,在仇恨積累多年之后,最終入魔,變成如今的巨大提線魔魂,對她怨恨重重——也可能是對曾經渴望得到她疼愛的自己格外厭惡。
他在折磨著宋青小的同時,也在折磨著曾經的自己,這種恨意就異常的深刻。
青冥令所化的魔魂聽了她這一番話,緩緩的抬頭,仿佛即將被她的話打動。
“騙子!”巨大的提線魔魂聽了這話,卻發出一聲驚天嘶吼:
“騙子!”
“哈哈哈哈哈哈——”
他張嘴大笑,魔氣翻涌,一雙涌動著暗光的巨大眼睛盯著半空中的青冥令,露出一種戲謔的殘忍神色:
“為什么隔了這么多年,你仍然會相信她的話呢?”
他的頭顱前探,無數黑線繃緊,扯動身后的大量懸掛的尸體,撞擊間發出‘悉索’的聲響。
困在尸體之中的陰靈被拉扯之下,發出無助的痛苦哀嚎。
其他懸掛的尸體似是十分害怕,都異口同聲的低聲急念著:
“你是不是忘了斬斷魔魂之時的痛苦?忘了我們曾經在魂、體分離時,發過誓的?”
“她就是一個騙子,巧言令色。”
“所有的期待都會落空,你忘了在天道寺中,她是怎么對待我們的嗎?”
“阿七,你是不是都忘了!”
“阿七……”
“阿七……”
懸掛的尸體們不住顫抖,齊齊喚起了青冥令的名字。
每喚一聲,青冥令身上的黑氣顫動。
它額頭曾被宋青小打下的‘青’字烙印微微閃爍,但那光芒已經有些暗淡了。
一層又一層的黑氣附著其上,好似想要將這宋青小留下的烙印抹平似的。
青冥令的臉上蒙著黑氣,可是宋青小卻感應得到它此時內心的掙扎與痛苦。
“殺了她……”
“殺了她……”
“天道寺里……”
“……重逢之后……”
無數的尸體囈語著,巨大的提線魔魂身上的黑氣越重。
宋青小的心里涌出一絲不妙的預感,那提線魔魂則是越離越近。
他的腦袋被無數的黑線扯得變了形,尸體們齊齊發出痛苦的哀嚎,在他往前探出十來丈之后,一股無形的可怖威壓感蓋壓而至。
如萬重大山傾塌而下,仿佛即將佛殿之內的一切都吞噬、淹沒。
陰影如迅疾的潮水狂泄而來,被籠罩在他氣息之下的人驚叫著想要閃躲。
宋青小也感覺到了那來自恐怖力量的威壓,心臟被壓縮,血液瘋狂涌動。
靈力、神識受到限制,幾乎像是要被凍結在筋脈、神識之中。
目前的她哪怕恢復了六成靈力,可與能掌控時空穿越、掌控她修為封印的提線魔魂相較,依舊相差太大了!
他不顧一切探頭而來時,所帶來的巨大壓迫幾乎使得空間扭曲,像是下一瞬所有生人會被他生生撕裂之時——黑線‘轟’的被繃直,一股無與倫比的力量終于將他拉扯住。
“嗷!”
他被阻止,黑氣所形成的面龐幾乎被扯得變了形,無論他如何用力,但卻再難往前寸進一步。
一股無形的力量制止了他的舉動,這使得宋青小意識到,此地還有足以壓制他的強大的封印沒有徹底解除!
她緊縮成針影般的瞳孔劇烈收縮,暗金的色澤翻涌,逐漸占據所有的眼瞳。
“啊——救命——”
李全等人鬼吼鬼叫,嚇得渾身無力,卻手足并用,想要逃離這個大殿之中。
山叔話都說不出來,枯瘦的身體隨著疾氣流像片枯葉,不住在地面滾動,摔得鼻青臉腫。
唯一不受此地魔氣影響的,便是青冥令了。
但它額頭的‘青’字烙印在減弱,雖說宋青小不知道它此時內心的想法,但卻也清楚,若是烙印一旦消除,它與‘阿七’的合體便勢在必行,到時情況會更加的棘手。
天道寺內,究竟發生過什么?
巨大提線魔魂提到的這個事情,應該是在她第三次進入八百年前的場景之后。
但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自己會做出毀諾并傷害阿七的舉動。
“她就是一個騙子……”
巨大的提線魔魂剛一開口,宋青小斬釘截鐵的反駁:
“我不是!”
她不清楚后來發生的事,但她相信自己的人品與性格。
悲劇源于魔化阿七的怨恨與執著,并不只是她的責任。
如果這會兒宋青小是實力巔峰之境時,根本不想與他多說,會選擇先將他打一頓再說。
青冥令眼中光芒閃爍,似是陷入極端的糾結中。
它與被封印在此地的巨大提線魔魂不同,阿七剝離之時,將怨恨、痛苦的魔魂分割,留在了此處。
而它煉化肉身為器,流落于星域之中,踏上了尋找‘娘親’之路。
玉侖虛境試煉中,它因差陽錯落于宋青小之手,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歸宿。
它那時境界跌落,受損嚴重,神智被蒙蔽,只剩仇恨與噬血的反叛念頭。
宋青小打在它身上的那一道烙印令它痛徹心扉的同時,卻隱約像是明白自己找到了正確的‘回家’的路。
在它記憶還未恢復之時,它的身體遠比它的意識更加誠實得多。
所以它順服于娘親,與以往落在其他人手中時,表現大不相同。
正是因為有了與宋青小的相處,令它一部分心愿得償,安撫了它內心之中的惶恐與不安,還有那些積怨的怨恨與憤怒。
相較之下,多年前被‘割舍’下的那些入魔的魂體,則十分不幸的被封印在天道寺內。
這里本身成為了入魔的源頭,它與無數懸掛的尸體為伍,內心的陰郁被放大到極致,恨意比當年更深刻得多。
越是怨恨,越不肯放過。
“娘……你這張嘴,仍是能言會說……”
巨大的提線魔魂被她反駁之后,眼中閃過一道暗光,咧開了嘴角:
“你說的對,兩次回到過去,都是受我掌控。”
他嘆了一聲:
“那我再給你一個逆轉乾坤的機會——”
說到這里,半空之中的青冥令目光閃了閃,抬起了頭。
兩個‘阿七’隔空對望,一個帶著不知名的希望,一個則是飄在尸潮骨海之端,眼里帶著殘忍之色:
“這里的每一個活人,都對應一個機會。”
說話的功夫間,他手指一動。
一條條黑氣從他指尖鉆出,飛往每一個行腳商人身體之中。
“鬼啊……”
“不要殺我……不要吃我……”
李全等人顫聲尖叫。
但無論他們怎么慘叫揮手,這些黑氣仍是鉆入他們的身體。
緊接著,所有的行腳商人身體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高高攫起,飛往半空。
“救命……”
一道黑氣從他們的頭頂鉆出,半空中飄蕩的黃帛晃動。
懸掛的干枯尸群看到這一幕,似是瑟瑟發抖,發出‘悉索’的響動,如同萬千風鈴齊響似的。
“救命……”
它們的口中,發出或怨毒,或害怕的低聲碎語。
李全、山叔、趙七——
甚至早前的老劉等三人,也被掛在這些尸群之中。
“救命……”
李全等人還沒有真正的氣絕身亡,雙腳在半空之中亂蹬著,呼救聲被枯尸撞擊的脆響淹沒。
如果沒有人相救,他們會在漫長的絕望之中死去,成為巨大提線魔魂的傀儡,被困在天道寺中,永生不得超脫。
一個個掙扎不已的行腳商人緩緩被掛了上去,絕望與害怕的慘嚎響徹大廳之中。
“這里還有十幾人,每一條人命的死去,都是你回到過去的契機……”
巨大的提線魔魂的眼中,露出赤裸裸的惡意,手指收縮之間,牽動無數黑線。
無論是死去多年的尸體,還是尚未死亡的卻已經被懸掛起來的行腳商人們,都發出恐懼的哀求。
“娘……干娘……”
他又開始陰聲喚了,但話音之中帶著惡念幾乎要溢出來了:
“你說,先殺哪一個?”
他眼角余光往半空中的青冥令看了過去。
這位曾經與他身、魂同體的‘阿七’,此時也在用同樣期待的眼神,看著盤坐在地上,一言不發的女人。
對于青冥令來說,宋青小才是令他猶豫的根源,普通人的性命根本不被他看在眼中。
此時的它與巨大的提線魔魂的想法一致,只要殺死這些人,宋青小可以增加回到過去的次數,逆轉它的人生——
是不是在地窖之下,它鼓足勇氣坐進宋青小懷里,喚她娘的那一刻之后,不用面對她的離去,不用自己獨自面對黑暗與寂寞?
它不會因為獲得了陽光卻又再度失去而失望,在落入王朝之手時,會有人拯救。
自此不用再流落到九冥之幽,也不會有后來發生的種種,使得阿七對宋青小的怨恨深種,直至它魂體分裂,流落于星域之中。
如果一切因此而逆轉,結局改變,它是不是仍是阿七,快快樂樂的伴隨在宋青小的左右?
“嘿嘿嘿嘿嘿……”
他情不自禁的發出陰笑聲,等著宋青小的選擇。
“他嗎?”
巨大的提線魔魂動了動小指頭,一道凄厲異常的慘叫聲響起,仿佛魂體被強行擰成一股,要抽出體內似的。
李根的臉色青紫扭曲,身體劇烈的痙攣,雙腿亂蹬,生命力一下衰弱了許多。
“還是他?”中指微勾間,趙七也慘叫不迭,垂掛的身體晃悠。
“或者是他吧。”
巨大的提線魔魂一動食指,被掛在半空的李全頭皮發麻,身體逐漸不再受他自己掌控。
“他數次對娘親出言不遜,不如先殺他,好嗎?”
他溫聲的發問,又滿懷戾氣:
“要不這個老頭兒……”他心念一動,山叔的神識被攥緊,連慘叫聲都發不出。
“他年邁老衰,神魂也不大中用,先殺他,我送娘親回到海寧縣發大水的時候,如何?”
青冥令轉過了頭,以一種期盼的目光盯著宋青小看。
海寧縣的那一場洪災,是阿七悲劇的源頭。
如果他沒有與宋青小分離,是不是不會心防緊鎖,最終流落于盛京之中。
“要是娘親回去,改變了命運,我便不會心生陰戾,自然此時的我便煙消云散了。”
他又道:
“或者送娘親回到第二次離開時,你帶‘我’離開地窖,離開盛京,我們就不會落在皇室手里,不會受苦,不會流落到九冥之幽,我也不用前往天道寺,尋找娘親了……”
青冥令眼睛里的光芒,更加亮了。
它身上的黑氣一頓,那股蠶食額間‘青’字的魔氣仿佛都瞬間停止了動作,等待著宋青小的回復。
行腳商人們的慘叫聲化為微弱的呻_吟,在這樣強大的魔魂面前,他們弱小而無助。
地面的貨柜被強大的颶風沖得七零八落,里面裝滿的東西已經倒落出來了。
有些是針線繡品,有些廉價的首飾、水粉,還有一些種子、藥材,散了一地,卻沒有主人心痛萬分的收起來了。
宋青小的目光落到了這些物品之上,想起了大家挑著東西,氣喘如牛的上山扎營。
入廟之后,哪怕生死關頭,也舍不得將這些貨丟了。
山叔說了,他們每年年初出村,走南闖北,一年大半時間都在外頭游走,就想要多掙些錢,拿回家養活老幼。
世人已經很苦。
朝廷、僧侶盤剝,她回到八百年前,曾經親眼看到過民眾的苦。
村子之中,六子死于入魔的女尸之手,李全等人強忍悲痛,逃入深山里,卻能在點起那一堆夜火,熬好那一鍋稀得幾乎能照亮人影的菜粟粥時,面露喜色。
他們雖弱,卻仍想活著,哪怕生活困苦,哪怕希望微弱。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宋青小的心里,逐漸生出一股怒火。
這火焰越燃越大,最終令她的眼睛化為暗金之色。
她知道這寺廟之中耍弄著她的存在是阿七時,她沒有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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