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說,有能力就盡一份力,不必刻意去做。“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就像她被生成啞巴一樣,這不是博取別人同情和憐憫的理由。助人和被助都只是暫時的,重要的還是靠自己。
所以,她會去奉州傳授混紡布技術。
所以,她支持方初動用方家全部人脈關系,吸引天下商賈去奉州,推動當地經濟發展,這才是從根本上賑災。
那她為什么坐在這義演呢?
她要告訴世人:群體的力量永遠比個人的力量強大。幫助人不是富人的責任,只要你有能力,都可以幫助人。
祥和的琴音從她指尖飛出,散落在積雪初融的天地間。
方初盯著她白皙手指,代她感到冷。
他覺得那琴音無止境,就像和尚念經一樣,反復循環,而他心卻越來越焦躁,漫長的等待,簡直煎熬。
由此可見,若讓他彈,一定彈崩壞。
屋頂積雪正在融化,淅淅瀝瀝往下滴水。
他輕吐一口氣,吐出的是濃濃的白霧。
仿佛等了很久,他見她還不停,急了,就要上前打斷,既然義演,換一個人來彈也行,不用她一個人在這堅持。
剛動,卻被仁王拉住了。
方初不滿地看著仁王。
仁王低聲道:“一支曲子還沒彈完呢,你干什么?”
方初詫異:“還沒彈完?”他怎么覺得彈了好久了。
仁王點頭,道:“說了義演,總要彈兩支才像話。”
半途而廢,叫人怎么想?
他示意方初看那些捐款的人。
方初這才騰出注意力打量那些人:一個個滿目虔誠,靜悄悄地走上前,恭敬地將銀票遞給文書,報了數量和姓名住址后,并不盯著對方記錄,而是轉向清啞,注視她并靜靜聆聽琴曲。
等記錄完催他走開,他才依依不舍地慢慢往外走。
后面排隊等待的人也是一樣虔誠表情,排隊等待并不使他們不耐煩,相反,他們很安定安心的模樣。
大門外,慈善中心好幾個執事人正催大家:“快,快,聽郭織女彈琴!天冷,說不定待會就不彈了,晚了可聽不到了。”
人們便往里擠起來,都要進來。
執事人有經驗,急忙吩咐大家另排隊。
于是一隊變成兩隊。
還是擠,于是兩隊變成三隊。
還是擠,于是三隊又變成四隊。
又增加到五隊。
又增加到六隊。
登記的桌子也增加了,記錄的人和數錢的人也增加了。
直到院子里排了十個縱隊,外面長安大街上還烏壓壓堵塞一條街。
人類是世界上最復雜的生物,很多時候他們都自私貪婪,災害來臨時,為了生存,更會最大限度地激發潛伏的惡念;但有時候,他們表現出來的善念令天地動容。
今天,京城,長安大街便上演了這一幕。
這么多人來捐獻,卻沒有喧嘩,沒有爭吵。
偶爾有聲音,也是壓得極低,說“對不住,讓我過去,我捐錢。”前面那人小聲回道:“誰不是來捐錢!”那人揚起手中銀票,道:“我捐五千兩!”好了,前面那人屁也不放一個,側身讓他過去了。還對再前面的人說“他捐五千,讓他先。”于是前面也讓開。
這樣的情形在街上各處發生。
因此,當方初再次要阻止清啞時,仁王不好攔,慈善中心的大總管胡近卻攔住了他,懇求道:“方少爺,啊不,方大爺,求求你老行行好,讓織女再彈會,再彈會!”
方初斷然道:“不行!她手凍僵了。”
胡近賠笑道:“這不彈得挺好么,要是凍僵了,織女自己不知道停下?大爺你瞧外面,這能停嗎!”
方初不想理他,直接甩開他。
胡近不顧一切抱住他,姿勢極為曖昧,湊近他耳旁低聲道:“方少爺,織女這是為了賑災募捐!你不能意氣用事。本官知道,方家能補得起剩下缺口,可是皇上會怎么想?馮尚書那些人又怎么說?大爺不管織女名聲了?還有這些百姓,都對郭織女寄予信任和厚望,結果織女彈了兩聲就躲進殿里暖和去了,他們又怎么想?不等下午街上酒樓茶館就會議論:織女是怕夫家賠銀子,才跑出來向百姓募捐。結果又怕冷,想想還是賠銀子劃算,凍壞了得不償失。奉州災區幾十萬百姓,還不抵郭織女幾根手指頭值錢……”絮絮叨叨,說了又說。
方初眼神銳利地盯著他,像要看透他內心。
胡近官職不高,卻是極為油滑的官吏。
仁王不大理會俗事,皇家慈善中心全靠胡近一理,今日見此大好機會,怎肯不借著清啞的名望募捐,這是他立功的好機會!
外面的頭批捐款是他讓送進去的,他當然知道大概數目,總計已經過了三千萬了,可他卻不告訴方初,打定主意要讓清啞能彈多久就彈多久,吸引多多的人來,捐多多的銀子。
那十個隊伍就是他讓組織安排的,他一面組織安排增加人手加快募捐進度,一面密切盯著方初,防止他心疼媳婦打斷清啞。
瞧,真給他料著了。
此時,他真是不顧生死也要攔住方初。
他想:織女身體康健,哪里就容易凍壞了!
方初后悔不已,千不該萬不該答應清啞彈琴。
賑災募捐又怎樣?
他們只顧募捐錢財,誰顧著清啞了?
這個冷天,坐這里彈,她的手非凍壞不可。
他寧可用方家銀子補那個差數。
他大力推開胡近,一轉身差點撞人身上,定睛一看,原來兩個禁軍抬著個大銅爐過來了,放在清啞身邊。
胡近道:“好了,搬銅爐來了!”
方初道:“這不管用!”
這句話他放開了嗓子說的,是希望攪擾打斷清啞,然而清啞卻置若罔聞,依然沉浸在自己營造的祥和世界里。
方初急了,上前去推她。
才動腳,就止住了——順昌帝站在面前。
他心一沉,躬身道:“參見皇上。”
順昌帝對他點點頭,沒出聲,自顧走到清啞身邊站定。
太皇太后也出來了,站在銅爐旁。
大臣們也都出來了,都站在皇帝身后左右。
方初狠狠咬牙——再也不能開口阻止了。
準確地說來,清啞的命都是皇帝救的,別說彈琴募捐,就是再難的事,他也不能推拒;再說,皇上和太皇太后都出來陪著清啞,他還能說什么?清啞再金貴,還能貴得過皇帝去?
祥和、安寧的琴音裊裊擴散,讓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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