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第二天的時候停了,但天空仍然陰沉。
康德領被籠罩在一片長久的陰云之下,冬天之前的最后一次雨水總是遲遲不愿離去,在未來的幾天內,這片土地應該還會迎來數次中等規模的降雨,而這樣豐沛的雨水對領地上的特產——魔藥是極有益處的。
大部分魔藥在冬天也會生長,雖然它們的根須和植株呈現出干枯死亡的模樣,但施法者們都知道,它們的“靈性植株”仍然受著魔力環境的滋養,并會在第二年復蘇之月重新恢復生機,而它們在冬季里能成長多少,相當一部分就取決于霜雪降臨前的最后一次雨水。
高文在城堡的餐廳中與維克多·康德子爵共進早餐,由于子爵夫人病弱無法見客,子爵的獨生子又不在領地上,偌大的餐桌旁竟只有他們兩個人在用餐,縱使那些餐具華麗,佳肴鮮美,這種吃早飯的氛圍也讓高文頗為不適。
他更喜歡那種一大群人熱熱鬧鬧圍坐在桌旁的氛圍,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自己和一個貴族老頭隔著一張長長的桌子遙遙相對,相互之間說句話都恨不得產生延時的架勢。
“希望您在這座老房子里休息的還好,”維克多·康德切割著眼前的面包,一邊開口說道,“這城堡太舊了,我準備有生之年再讓它翻新一次。”
“這里很舒適,比我想象的舒適,”高文頗有點言不由衷地稱贊道,“古老的城堡給人以安全感。”
維克多笑了笑,看向高文身旁:“您的兩位親隨似乎一大早就離開了?”
“他們不太適應拘束,我讓他們去鎮上散散心,在亂糟糟的酒館里他們反而更舒服一些。”
“可以理解,事實上我年輕的時候也更喜歡酒館勝過這安靜的城堡,”老子爵舉起眼前的酒杯,“當然,在您面前我還只是個晚輩。”
高文舉杯回應,并順口說道:“子爵夫人的健康很令人擔憂,她具體是生的什么病?”
維克多的動作微不可查地停頓了一下,臉上隨即掛起笑容:“您已經見過她了?”
按照那位莉莉絲·康德的說法,明明應該是這位老子爵安排她去向高文問好的,但這時候維克多卻表現的像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
高文掩飾住了心理變化,維持著淡淡的笑容:“在昨天晚餐之后,她來向我問好,但她的臉色很差。”
“我可憐的莉莉絲,”維克多子爵嘆了口氣,“她的身體狀況一直不是很好,不能見陽光,也不能承受吵鬧,以至于只能長時間住在北塔,只有夜晚才能出來活動。但她是個很善良的人,我對領民的寬容態度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她的影響——她總是勸我要多考慮那些住不起好屋也吃不起肉食的人的感受,但她自己的身體卻越來越糟。”
康德子爵對自己領地平民的仁慈與寬容,這一點高文在昨天聽到城堡中一些仆役閑談的時候便有所耳聞,而這也是讓他大感意外的地方之一:他原本已經先入為主地判斷維克多·康德很有可能是永眠教團的邪教徒,或者至少已經受到了邪教徒的控制和蠱惑,因此才會做出抓捕流民進行邪惡儀祭的事情,但他萬沒想到,自己在進入康德領之后所聽到的所有言談都是在贊美這位老領主!
他無法判斷自己從城堡仆役口中聽來的閑談有幾分真偽,這時候也只能順勢往下說:“善待領民是每一個領主的職責,我們當初開拓出這個王國就是為了保護子民的,而不是要騎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的。”
“是啊,可惜現在已經很少有人還記著這一點了,”維克多的嘆息仿佛是發自肺腑,“越來越多的貴族忘了自己的先祖第一次拿起刀劍是為了什么,我們原本是保護平民的一道屏障,是讓他們能安心生活的倚靠,是引領他們走向富足保暖的向導,但現在的大部分貴族都是在城堡和莊園里長大的,他們把別人的服侍和供奉當成了理所當然,竟全然忘了自己還應該有些責任……咳咳……”
維克多似乎是說的有點激動,忍不住咳嗽了起來,好不容易平復之后他長出口氣:“我每年都要花去很多時間在領地上的每一個農莊和藥田視察,以確切掌握當年的收成,防止過高的稅賦壓力讓領民們餓肚子,而且還要花很多精力去和商人們打交道,保證領地里富余出的藥材和糧食都能找到買家,這樣我的領民就能有足夠的金錢去修葺房屋、購買燃料來過冬,但卻因此而缺席了很多所謂的‘上流聚會’,以至于被那些庸俗的南方貴族們當成深居簡出的怪人,沒有品味的庸人……唉。”
維克多子爵一口氣說了很多,等說完之后才后知后覺地尷尬一笑:“抱歉,年紀大了之后就有話多的習慣,但我想您應該能理解我——因為我聽說您也是很善待領民的。”
“當然,”高文微笑著舉杯,“這是每一個領主的義務。”
同一時間,在城堡外的鎮子上,琥珀正捧著一杯冒著泡沫的麥酒,聽著那些無事可做的農夫與匠人們吹噓著他們那貧乏無趣的日常生活,臉上正裝出感興趣的樣子,心中卻籌劃著還需要多少杯酒才能換到自己想聽的內容。
農事已經結束,天氣也不適合任何外出的工作,于是尚且有點閑錢的富農和工匠便會在鎮子的酒館中消磨他們那并不值錢的時間,康德領與坦桑鎮一樣是南境少有的幾個富裕領地之一,居住在這里的平民自然也會更頻繁地光顧諸如酒館、賭場這樣的地方,而對于這些人,只需要幾杯麥酒和幾句恭維,琥珀就能套出他們全部的秘密。
對于從小到大都混跡在此類場合的琥珀而言,這是個很愉快的過程。
尤其是當買酒的錢還不用自己出的時候,這種感覺就更愉快了。
她穿上了符合身份的一身行頭:黑色的皮甲和略有些破舊的斗篷,再加上腰間時不時便會探出頭的短劍以及綁在手腕上的“幸運石”,一個流浪戰士的形象便完整起來,而平民對這種人是敬畏又好奇的,套話會變得很容易。
酒過三巡,談夠了農田與老宅子里的鬼怪故事,琥珀覺得是時候聊聊領主了,便帶著好奇的表情看向坐在桌旁的、領地上的鐵匠:“我聽說你們的領主是個很會治理領地的人,真的假的?”
“我可不懂治理領地是怎么一回事,”鐵匠噴著滿嘴酒氣,眼神迷糊地說道,“但維克多老爺確實是頂好頂好的人……嗝,有他在,大家就都能吃飽肚子,哪怕冬天也能吃個半飽,領地可已經有十幾年沒餓死過人啦!”
再往南,還有個地方的平民不但餓不死,還偶爾能有肉吃呢。
琥珀心中嘀咕著,臉上卻帶著贊嘆:“那可不簡單!”
“可不,維克多老爺真是我見過最慈善的領主老爺,”另一個上了年紀的酒客接過話頭,“不過我聽那些往城堡里送蔬菜和牛奶的人說,那城堡倒是挺陰森的,總有一種哪里在漏風的感覺……”
一個略有些發福的酒館侍女砰一聲把木杯子放在酒客面前:“別瞎說!城堡又不是你的破茅草房子,送菜的老喬治多半是喝醉了酒,把自己在泥坑里吹的冷風當成是在城堡里了!”
這位胖胖的侍女說了個并不好笑的笑話,卻引得一陣哄堂大笑。
“那看來維克多還真是個不錯的領主,”琥珀搖頭晃腦地說道,“只是不知道子爵夫人怎么樣——”
這話一說出來,現場卻詭異地安靜了那么一瞬間。
有人在面面相覷,有人在低頭喝酒,而上了年紀的人則皺著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琥珀見狀立刻意識到這里面有內情,便好奇地問道:“怎么了?你們怎么這個反應?”
“你是外地人,不知道也正常,”一個看起來年紀最大的老人開口了,他應當是一位富裕的地主或已經退休不干的工匠,貧苦人里是很少會有這個年紀還沒有死于傷病的老人的,而這樣的人不單了解平民的生活,也會對領主的事情有所耳聞,“子爵夫人……那怕是已經有幾十年了吧?她死的時候……”
“子爵夫人死了?幾十年前就死了?!”琥珀頓時大吃一驚,“怎么死的?”
“那是個可憐的女人,整件事都格外凄慘,那種事不該發生在一個好人身上。”老人皺著眉,他似乎不愿多說,但酒精讓他難以控制自己的言語,而且旁邊一些不太了解過往事情的年輕人也在催他開口:“山德魯老爺子,說說吧,我從小就聽人談論這件事,但從沒聽全過——您年歲大,總該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
琥珀頗為欣賞地看了那個發出催促的年輕人一眼,決定再用高文給自己的錢請對方喝一杯。
而似乎經歷過當年事件的老人則嘆了口氣,飲下一口酒之后慢慢說道:“那是三十……大概三十年前吧,也可能更久點,那年也是這個月份,也是下雨,但雨下的格外的大,而且下了好幾天……
“那時候維克多老爺還年輕,那時候的他就跟現在一樣是個公正、仁慈的好領主,當時他從隔壁鎮子視察谷倉回來,子爵夫人跟他在一起,還有他們的獨生子,貝爾姆少爺。他們駕著馬車從西邊的路往回趕,雖然下了大雨,但他們還是上了路……他們當時真應該在隔壁鎮上多待一天的,唉。
“我不說你也能猜到,那么大的雨,那么濕滑,肯定是要出事的——馬車在老山坡那邊出了事,車翻了,打著滑從老山坡最高的地方掉進山澗里,整輛車摔的七零八落……整整一夜過去,都沒人知道領主一家子在外面出了事,直到第二天太陽出來,雨停了的時候,子爵夫人才滿身是血地出現在鎮上……她幾乎是爬進鎮子的,遍體鱗傷,哭的幾乎要斷過氣去,她說她眼睜睜看著老爺和少爺在她面前被甩到車廂外面,落到了不知道哪里,讓我們趕快去救他們。”
老人說到這,忍不住唏噓了一陣,又喝下一口酒才能繼續說下去:“我們把夫人護送回了城堡,然后立刻派人去老山坡尋找馬車和老爺、少爺的下落,但整整三天,除了一些血跡和馬車碎片之外,我們就只找到兩匹馬的尸體。
“夫人就天天在城堡里以淚洗面,唉,那是個善良的好人,她一直都很照顧領地上的窮苦人,從她嫁到這地方的那天起,她每年冬天都要給窮苦人發木柴和黑面包,但她卻遇上這種事。整整三天,丈夫和兒子都沒有被找回來,所以她終于是發瘋了。據當時在城堡里做工的仆役出來之后說的,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大喊大叫,然后又跑到城堡各個陰暗的角落中,跟她幻想中的丈夫和兒子對話,最后她終于把自己關進了城堡北塔的地窖里,在那里喝下了毒藥,結束了自己的痛苦。
“第四天,維克多老爺和貝爾姆少爺活著回到了城堡,他們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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