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河蜿蜒流淌,從萊斯利家族的領地南部一直注入到黑暗山脈的北麓,培波伯爵站在“戰船”的船頭上,看著坦桑鎮新筑的城墻在視線中慢慢后退,心中充滿了雄心壯志。
“戰船”只是個唬人的說法,事實上不過是內河里航行的大型商船,但培波家族一向掌握著南境最優秀的造船技術,他們造出來的任何一種船都是在同類型船只中最堅固的,在這個遠離大海而且沒有真正戰船的地方,法郎寧?培波改造出來的商船就是最優秀的戰船。
而且話說回來,自從風暴教會墮落為風暴之子,人類被大海中的魔力潮汐徹底封鎖在大陸上之后,大航海時代便已然結束了,曾經剛有萌芽的各種航海技術和水面戰斗理念幾乎沒怎么發展便胎死腹中,人類在有限的內陸河上折騰了幾百年,戰船方面的技術落后也是個必然。
就這些用商船、貨船改造來的“戰船”,便已經是培波伯爵引以為傲的資本了。
一個與法郎寧?培波熟識的貴族走上船頭,站在培波伯爵身旁,看著那些正后退的坦桑城墻,他忍不住感慨起來:“看看這些嶄新的城墻,安德魯?萊斯利子爵在一年內就造起了它們……天知道他從那一船又一船的礦石里賺了多少錢。”
“背靠一個遍地金銀的塞西爾,萊斯利家的病秧子只要從他的主子那里得到三兩個散落的金幣便可以富裕起來了,”法郎寧?培波帶著傲慢的表情看著坦桑鎮的城墻,他看到那城墻上雖然都是新砌的墻磚,卻在墻垛之間看不到滾木堆和熱油鍋的影子,只能看到一排不知道多久沒用過的老舊投石機安置在新筑的城墻上,忍不住搖起頭來,“然而暴富之人終究淺薄,他最終還是乖乖地讓開了路,既無榮耀可言,又無利益可分,頂多能從這次‘配合’中換取個中立的安寧。”
“聽說他一開始還想站在塞西爾家族那邊,把您派去的使者晾了好多天,”旁邊的貴族嘆息了一聲,“直到霍斯曼伯爵親筆寫信,親派信使,他才同意放開河道,讓大軍過境……太不明智了。早知如此,他一開始就配合該多好。”
“如果他一開始就配合,我反而要擔心他會不會在大軍經過河道的時候從上面扔石頭了,”培波伯爵忍不住笑了起來,“那位安德魯子爵可是從去年開始就跟塞西爾家走在一起了,他在局勢變化的時候有所猶豫才是正常的。”
一邊說著,浩浩蕩蕩的幾十艘大小船只已經駛過坦桑鎮前的河段,而萊斯利家族稀稀落落的士兵便站在城墻上,眼睜睜地看著這些準備去進攻塞西爾領的聯軍從他們眼前經過。
風向變化之后,船隊的速度開始加快,風帆和排漿的雙重力量讓這些堅固龐大的木船仿佛利箭一般沖向塞西爾領,各個貴族帶來的法師們激活了設置在船身兩側的符文,進一步減小了水面波浪對船只的影響,就這樣航行了半日左右,船隊前方兩側開始出現連綿不斷的密林,白水河也變得狹窄湍急起來。
培波伯爵再次來到船頭上,他有點好奇地看著河面上的情況,發現視野范圍內除了自己的船隊之外,一艘別的船只也看不見。
這似乎很正常,消息稍微靈通一些的人應該都聽說了戰爭的事,這時候不會有別的船在河流上航行。
不過他很好奇現在隊伍到了什么地方,便招呼著在附近放哨的一名騎士:“距離塞西爾還有多遠?”
“大人,我們就快到霜林村伐木場了!”騎士立刻行禮回答道,“霜林村是塞西爾領最西端的村落。”
“很好,我們就先把那地方打下來,然后分一半人上岸,沿著河岸進攻,”培波伯爵點點頭,隨后他看著河道兩岸郁郁蔥蔥的森林,忍不住笑著抬起手說道,“你看這里河道狹窄,兩旁還有密林,若是那些塞西爾人稍有些勇氣,在這些密林中設置幾個戰斗法師以潮汐法術伏擊,或者以重弩和投石機襲擊,說不定還有機會讓我們損失一兩艘船……”
白水河南岸的隱蔽炮擊陣地中,爬到樹上的拜倫騎士看著正從河道上駛過的船隊,等到隊伍過半之后終于大笑起來,接著隨手從旁邊摘了個果子扔向樹下的傳令兵:“打信號!干ta娘的一炮!”
兩秒鐘后,幾十聲密集的空氣爆鳴聲驟然打破了密林中的寂靜,幾十發輕型的“說服者I型”魔晶炮彈和數發沉重的“正義I型”重磅炮彈裹挾著淡青色的魔力光輝,沖出了加速軌道的炮口,沖出了偽裝用的藤蔓和樹葉,在空氣中劃過一道又一道死亡的弧線,重重地落在培波伯爵率領的船隊中央!
轟轟轟!
一道又一道的水柱突然在船隊之間升騰起來,與水柱一同出現的,還有巨大的爆炸以及爆炸所產生的沖擊波,兩艘戰船在第一輪齊射中被不幸命中,木質的船殼在這莫名出現的大爆炸面前就像紙糊的一樣,第一艘船在中段被炸毀,當場斷裂成兩截,而另一艘船則更加凄慘——一枚沉重的重磅炮彈在它的底部炸響,竟然將整艘船炸離了水面,讓它在空中四分五裂!
前一秒還是靜靜的河面,靜靜地航行,下一秒便是從天而降的天火爆炸,慘烈死亡,戰船上的騎士和民兵們幾乎沒人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便已然陷入了巨大的混亂之中,人員的慘叫聲和牲畜瀕死的悲鳴瞬間響徹每一艘船,但在南岸的炮擊陣地中,拜倫騎士卻剛剛從地上爬起來。
“把老子都震下來了!”這位傭兵出身的騎士先生在領主面前都很少收斂,在自己帶的兵面前更不會講什么騎士風度,他一邊把身上的泥土拍掉一邊用大嗓門高聲喊道,“都看準了再打!幾十炮下去就打中兩個你們也好意思?!‘說服者’炮組,先打近的——你們別跟著重炮添亂!”
每一座軌道炮上的偽裝都被撤了下來,連續不斷的爆鳴聲開始在整個陣地上回蕩,而在白水河的中央,不久前還威武雄壯的聯軍“艦隊”此刻已經陷入極大的恐慌和災難性的混亂中。盡管由于炮兵訓練不足、新式武器戰術不夠成熟、射擊河面運動目標過于困難等原因,大部分炮彈還是在不斷落入水里,但水中的巨大水柱和時不時便在爆炸中四分五裂的戰船仍然讓那些還活著的人心膽俱寒,然而更讓船上的騎士和法師們感覺絕望的,是他們根本沒有任何辦法來反擊,甚至沒有辦法獲得安全!
這些乘坐戰船的人,他們只是待在船上而已,這里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沒有任何在水上和人作戰的概念,這些所謂的“戰船”也幾乎沒有在水上接敵的能力,設置在甲板上的幾臺重型弩和小型投石機此刻派不上一點用場——操作它們的人甚至看不見敵人在什么地方!
說到底,船只對于這支聯軍而言也只不過是運載工具而已,他們真正想象中的戰斗應該是船只靠岸之后讓騎士和士兵們上岸廝殺——就和以往的每次“戰爭一樣”。而且平心而論,貴族戰爭時也應當如此,塞西爾人甚至應該主動讓開一段河岸,好讓聯軍的士兵們能夠下船并整理好陣型,隨后再進行堂堂正正的騎士對決和軍陣交鋒……這才是貴族之間進行戰爭的規矩!
可是現在……這到底算什么?!
塞西爾人到底在干什么?這是塞西爾人干的么?
法郎寧?培波茫然地站在搖搖欲墜的船頭上,看著自己家族多年積攢下來的船只一艘接著一艘化為四散的碎屑沉入水中,死去兵卒的血液則在那些仍然漂浮的殘骸之間染出一片刺眼的鮮紅,身穿沉重板甲的騎士和身穿厚重長袍的法師們在鮮血、殘骸、尸體之間掙扎著,一個接一個地被白水河湍急的流水吞沒,他甚至眼睜睜地看著洛克斯瓦爾子爵,一個以優雅、沉穩、智慧聞名的正統貴族抱著一塊破碎的木板在他眼前沉沒,而子爵家族鮮艷的旗幟到現在還飄在不遠處的水面上……
“到底……發生了什么?”培波伯爵怔怔地看著這一切,現實的劇變超出了他的理解,他突然感覺眼前這一幕成了一場光怪陸離的荒誕戲劇,而他就站在這難以理解的戲劇舞臺上,他用力閉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把這一切感知都屏蔽掉,并回憶著自己城堡中舒適的天鵝絨大床,幾秒種后,他張開眼睛放開耳朵——柯蘭多夫男爵死不瞑目的尸體在他眼前沉了下去,和洛克斯瓦爾子爵沉在同一個地方。
“完了,全完了……”
不管這場災難是從哪來的,此刻都全完了。
就在這時,法郎寧?培波眼角的余光突然看到了遠處發生的事情——
他看到落水的士兵奮力游向河岸,而河岸上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大量穿著奇怪盔甲、手執奇怪裝備的戰士,這些戰士用手臂上裝備的奇怪東西指著那些游上岸的聯軍士兵,并把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捆綁起來。
是塞西爾人——他們用無法理解的方式摧毀了整個聯軍艦隊。
“大人——大人!”
親隨騎士的高聲叫喊把法郎寧?培波驚醒過來,這個騎士被爆炸的余波所傷,此刻滿臉是血,他拉著培波伯爵的手,急切地搖晃著:“大人!快走!乘上小船快走!”
培波伯爵終于反應過來,不管怎樣的驚愕、恐懼、緊張此刻都讓位給了求生的欲望,他立刻便跟著騎士向停放逃生船的方向跑去,一邊跑一邊大聲詢問:“科帕尼子爵在哪?!”
“科帕尼子爵死了——不知道怎么死的,身上一點傷都沒有,但內臟都碎了!”騎士大聲喊道,“還有很多人和科帕尼子爵站在一起的人都死了,他們恐怕是被詛咒殺死的!”
培波伯爵感覺自己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本就肥胖的身軀此刻竟爆發出驚人的速度,三兩步就竄到了停放救生船的地方,他和騎士一起跳了上去,并招呼著附近的士兵:“快劃船!快劃船!”
救生船脫離了大船,劃船的槳手拼命揮舞著船槳,讓小船在連續不斷的爆炸水柱中發瘋一般逃竄,很快便逃離了爆炸最密集的船隊中段區域,培波伯爵看到在船隊末尾的大船們正在拼盡全力地轉向——它們笨拙而遲緩,哪怕有魔法符文的輔助和槳手的努力,恐怕也很難逃離即將覆蓋到頭上的爆炸了。
只有幾艘大船和十幾艘小船從那可怕的地獄里逃了出來,培波伯爵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來的,他感覺自己在小船上搖搖晃晃了很久,那噩夢般的爆炸聲和某種東西劃破空氣的尖銳嘯叫聲才終于消失在腦海里,看到眼前出現了熟悉的坦桑城墻,這個驚魂未定的伯爵才敢稍稍松一口氣。
確認后方再無追兵之后,法郎寧?培波臉上惶恐的神色安定了些許,他看著眼前高聳的坦桑城墻,半是松一口氣半是自我安慰地說道:“幸好這里已經不是塞西爾人的土地了,否則要是這城墻上再有敵人伏擊,我的命就完了……”
說話間,一陣急促的哨聲突然從坦桑鎮的城墻上響起,緊接著一個又一個造型奇特的、帶有某種金屬導軌的裝置出現在了墻垛之間。
伴隨著這些金屬導軌之間驟然亮起魔法的光芒,那噩夢般的爆鳴和嘯叫鋪天蓋地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