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琥珀眼很少會用這樣的長篇大論來闡述一個概念——這個揭棺而起的男人總是有滿腦子的想法,但那些想法似乎過于超出了人世間眾生的理解,所以他更多的是去默默做一件事,帶著所有人一起去做一件事,然后在這個過程中讓大家一點一點搞明白自己正在從事的事業是怎么回事,在這個過程中他會解釋,會引導,但很少會進行說教,他所有的“說教”——如果那些算是說教的話——基本上都只集中在學院的教材里。Δ
在社會常識課、歷史課的教材里,高文親手編寫了許多這方面的東西,因為他曾經說過一句話:成年人的世界觀轉變起來非常緩慢,唯有孩童才能從小塑造。
對成年人潛移默化和勞動改造,對兒童進行學齡教育和世界觀塑造,這似乎就是高文一直以來采取的辦法,可惜的是琥珀既不對學校感興趣,又總是摸魚偷懶逃避會議……
但她并不傻,相反,她格外聰明,她很快便從高文這一席話中聽出了很多深意,而在仔細思考之后,她更是意識到一個令她震驚的事實:“你要摧毀的土地貴族里,包括……”
“是,包括我自己,包括塞西爾家族,”高文平靜地看著琥珀的眼睛,“你沒關注過政務廳的運行方式么?”
琥珀眨眨眼,忍不住撓撓頭發:“我哪想這么多……這又不是我的專業……”
而在旁邊,萊特經過了沉默的思考,終于抬起頭來呼出一口氣:“領主,我想我明白了……請原諒我剛才的問題。”
“不用在意,你在這方面多思考一些是好的,”高文說道,他看著似乎打通了某種心結的萊特,開始有意識地引導對方,“你也可以把這個思路擴展下去,去思考一下圣光教會的變化,去思考圣光的信仰問題。”
萊特臉上的表情變得肅穆,而在肅穆之中,還隱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思索和困h之se。
“拋棄那個虛偽的神,擁抱真正的圣光,你重新獲得了圣光的力量,但你會止步于此么?”高文繼續說道,“你是要滿足于重獲力量,還是要繼續前進,繼續深入,去探求這背后的秘密,去搞明白圣光的真相?你是要滿足于自己一個人的頓悟,還是要把這份頓悟傳播給更多人,讓更多的人意識到圣光美德的真正意義?”
萊特陷入短暫的思索和沉默中,但很快便抬起頭來:“我不會止步于此——我已經知道圣光的真義,它是屬于每一個人的,在圣光面前,壟斷圣光的教會才是真正的褻瀆者。”
“你能這么想就好,”高文早就知道會是這個答案,他微微點了點頭,隨后說道,“關于你身上發生的變化,我會找p特曼來,我們一起研究一下,你可能是有史以來第一個主動放棄圣光之神的信仰,然后又通過自己的力量控制住圣光的人,唯一與你情況類似的大概只有三千年前將自然神術轉化為德魯伊法術的德魯伊們,p特曼在這方面比較專業,他或許能對你未來的路提出一些參考建議。”
“這樣最好,”萊特立刻點頭,“我正好也有很多困h。”
“在這之前你先休息一下吧,”高文說道,“好好整理整理思路。”
高文帶著琥珀離開了,不大的教堂中只剩下萊特一人。
他站在木質的布道臺前,長久地注視著空蕩蕩的、曾用來安置圣像的那個地方,從窗外灑進來的y光照s在那里,少許灰塵在y光中漂浮著,反s出星星點點的光芒。
“打破圣光的壟斷,把人應有的還給人么……”
萊特輕聲咕噥了一句,隨后低下頭,慢慢閉上眼睛,無聲地祈禱起來。
這里已經沒有了圣像,他也不再需要圣像,他在對自己內心中的圣光祈禱,他的禱言,就是他數十年來堅信的美德和信念。
教堂中一p靜謐,唯有光輝漸漸從空氣中浮現出來,一層朦朧而澄澈的光暈籠罩在這位身披鎧甲的牧師身上,就如y光凝聚成水在空氣中流淌一般,而在這澄澈的光輝中,一點點細微的光粒飄蕩著,聚集著,慢慢聚攏成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這個小小的身影在光芒中輕飄飄地落在萊特肩上,就仿佛一p沒有重量的樹葉般輕盈,她抬起頭四下張望了一下,發現沒有人看到自己,便安安靜靜地趴在萊特肩膀上,無聲無息地進入了夢鄉。
在前往領主府的路上,琥珀一直在高文身邊不安分地晃悠,就像個安靜不下來的倉鼠般繞來繞去,時不時還帶著古怪的表情打量高文j眼,高文一開始是不想搭理她的,但這家伙神煩而又想要搞事情的舉動終于還是讓他忍不住了,他停下腳步,隨手把這個矮冬瓜按在原地:“你到底想說什么?”
“沒事啊,我就是好奇你這家伙腦子怎么長的,”琥珀理直氣壯地雙手抱x振振有詞——在被人按著腦袋的情況下做這個動作著實是沒有一點氣勢可言,“現在就咱倆人了,你說實話唄——你在教堂里說的,那都是真的?”
“你平常真不看報紙的么?”高文頗有些哭笑不得,“你看看報紙上講的東西就該知道我是認真的。”
“我看啊,看完奇談怪聞就扔給貝蒂了,”琥珀繼續理直氣壯,隨后甩了甩頭,把高文的手從自己頭頂甩開,并露出一絲想不通的表情,“可是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呢……扔掉自己的特權,甚至扔掉子孫后代的特權,就為了把自己所屬的這個群t給埋葬掉……好吧,聽起來是挺偉大的,但你為什么要去做呢?”
高文從琥珀那總是不靠譜的表情中看到了一絲罕有的認真,他不禁笑笑,抬起手指著這座正在飛速建設的城市:“你說,這座城市和舊式土地貴族的城堡,哪個你更喜歡?”
“當然是這兒啊,”琥珀回答的毫不猶豫,“城堡那東西我知道,也就看起來氣派,里面住著還不如這里的工人宿舍呢——連個自來水和暖氣都沒有。城堡外面就更別說了,又臟又臭,在屋里還會凍死人。”
“這就是第一個原因,我希望自己能生活在一個更好的世界里,只有更加強盛,更加先進,更加開明的社會才能建造起這樣的一座城市,以及建造起比這還要先進的城市,在這方面,舊的貴族秩序已經走到極限,他們打造不出我所要求的那個強盛先進開明的世界,所以我就自己造一個。”
琥珀眨眨眼:“那還有第二個原因么?”
“第二個原因,是因為這個世界并不安全,提豐人已經走在我們前面,我們南邊還有廢土威脅,現在我們還要面對安蘇的內戰,面對這些挑戰,讓自己強大起來是生存下去的唯一途徑,”高文第一次把自己鑄造新秩序最初,也是最重要的原因說出來,他沒想到第一個傾聽的人會是琥珀,但看著這姑娘難得的認真模樣,他還是繼續說著,“我們必須以最快、最有效的方式變得強大,變得至少能夠在這個世界上自保,人類有史以來所走過的每一條路都做不到這一點,那么我就只能開出一條新路來,在不變革就會死的時候,還有什么理由固守舊秩序?而且從事實上……這條新路似乎是走對了。”
“就算你說的對吧……”琥珀撇了撇嘴,“不過之前我的那個問題你其實還沒回答呢——哪怕沒有了舊的土地貴族,你就能確保你打造出來的政務廳不會有腐化墮落的一天么?如果他們也形成了個新的……群t,那該……”
“所以從一開始,我就在致力于讓魔法這樣的超凡力量能夠被普通人掌控,”高文不等琥珀說完便打斷了她,“你猜我為什么一直在強調整個魔導工業從研發到制造再到使用的每一個環節,最終都要做到可以不依賴超凡者?”
琥珀眼睛瞪得老大,一下子沒了后話。
高文微微一笑,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再做出任何解釋。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打造的“新秩序”是注定會存在隱患的,也知道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變革是注定不徹底的。
不僅僅因為傳統和慣x會阻撓變革,更因為人民的覺悟水平和現實的生產力發展規律在限制變革,他不可能在社會基礎完全達不到標準的情況下強行打造出一個完美的社會秩序來——哪怕打造出來了,那也只能是個曇花一現的烏托邦,而這種終究要對生產力妥協的烏托邦是抵抗不了魔c的。
他只能在現有生產力的基礎上盡可能地讓這個社會向前推進,以極限的方式,能推進多遠就推進多遠,而在這個過程中,他不得不允許那些隱患和缺陷的存在——事實上,這個新秩序中最大的缺陷之一甚至就來源于他自己:為了保證新秩序不至于失控,也為了保證社會發展處于最高效率,保證未來對抗魔c時塞西爾能夠堅不可摧,他必須保證權力的最大集中,他要把最大的權力集中在自己手上,或者說集中在自己所控制的政務廳手上,而這,就是個隱患。
這個隱患在他有生之年不會爆發,在他死后(假如他這詭異的生命狀態真有壽命極限的話)一兩代人之內或許也不會爆發,但之后遲早會爆發。
所以高文從一開始就給他的“新秩序”安排了一條并行發展的“矯正之路”,那就是可以完全掌控在凡人手上的“魔導力量”。
他記得自己前世聽過一句話:社會是螺旋發展的,這句話是否絕對正確他并不清楚,但這句話至少有一定道理,可是在這個存在超凡力量的世界,社會連螺旋發展都做不到——超凡力量一旦成型,j乎會對社會結構形成永久x的固化,下層人民連萬分之一的反抗能力都沒有,以至于哪怕社會上層畸形腐化到了極限,它也仍然會沉淪且黑暗地持續下去,而“魔導技術”,就是高文為了打破這種局面所馴養出來的一頭猛獸。
他或許沒辦法一步到位地建立起最先進的社會秩序,因為那是一個空中樓閣,但他可以讓后世的普通人有能力掀翻桌子。
從一開始,“塞西爾新秩序”就不是他最偉大的成果,“超凡之力歸于凡人”才是。
前者讓他能打造出塞西爾帝國,后者讓普通人能推翻塞西爾帝國。
然而這其中的東西太過復雜和聳人聽聞,看上去就連最沒心沒肺的琥珀都會被嚇到,他也就不能繼續解釋下去了。
所以,他只是拍了拍有點愣神的半精靈小姐:“走吧,先去找p特曼聊聊。”
圣蘇尼爾城,白銀堡。
昔日弗朗西斯二世伏案工作的書房,如今已經被清理g凈。
維羅妮卡摩恩走進這個曾經被烈焰焚燒的地方,那些被燒毀的東西都已經清理出去,但在四周光禿禿的石頭墻壁和地面上,仍然能看到大p大p煙熏火燎的痕跡。
空氣中飄蕩的圣光驅散了塵埃和殘余的灰燼,身穿一襲白se女神官長袍的維羅妮卡來到曾擺放書桌的位置,她低下頭,仿佛仍然能看到那位老國王在書桌后抬起頭來,對自己露出微笑。
“真是遺憾啊……”這位圣女公主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道,“你已經做的夠好了……”
腳步聲從身后傳來,維羅妮卡轉過頭,看到威爾士摩恩,那位大她將近二十歲的兄長正站在門口,向自己投來疑h的目光:“今天你不在教堂?”
“今天是返回城堡的日子,”維羅妮卡微微低下頭,“平常父王總是在這里見我。”
威爾士摩恩的表情中浮現出一絲悲傷,他看了站在書房中央的mm一眼,微微搖頭:“所有東西都燒毀或者搬出去了。”
“我知道,”維羅妮卡輕聲說道,緩步走向書房門口,在經過威爾士身邊的時候,她問了一句,“你已經和埃德蒙開戰了,是么?”
“是王室和東境叛軍開戰了。”
“你現在就代表王室,我的兄長。”
“……是,我對埃德蒙開戰了,”威爾士摩恩看著自己這位聰慧過人的mm,他總是搞不清對方在想什么,在她還小的時候是這樣,如今更是這樣,“這與圣光教會有關么?”
“教會只踐行主的旨意,不會插手王權,”維羅妮卡搖了搖頭,“我只是想以親人的身份提醒你一下,最近南方在傳來一些不好的消息。”
“……磐石要塞發來過一些情報,但柏德文公爵認為東境叛軍的威脅更大。”
“……或許確實如此吧,”維羅妮卡看著威爾士的眼睛,突然輕輕搖了搖頭,“我也只是提醒你一下。那位開國先祖并不像你們想象的那樣安全,他放出了一頭猛獸,你們最好別等到那頭猛獸長大。”
維羅妮卡走開了,空氣中那g令人安心的溫暖光輝也漸漸消散,在重新變得空蕩蕩的書房中,威爾士摩恩仍然注視著維羅妮卡離開的方向。
良久之后,他才搖了搖頭:“我說話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