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時間的圍困是對士氣和凝聚力最大的打擊,這一點對誰都不例外哪怕是原本信仰和立場堅定的教會神官也同樣如此。
在局勢平穩,沒有重大利益分歧的情況下,教會內部還能維持平衡與團結的局面,雖然大教堂內外派系林立,各層神官與教士之間都有著或大或小的利益糾纏于沖突點,但至少大家還會看在教會同胞的份上保持表面的團結簡而言之就是給圣光一個面子,大家有什么矛盾也盡量別拿到臺面上,不要影響了教會整體的利益。
然而在教會沒有利益可圖,甚至教會本身已經成為導致威脅的緣由之后,表面上的團結就會從內而外地分裂。
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支持來自圣靈平原的命令,前南部主教萊蒙特雖然在盧安大教堂中有著最高的權威,但也做不到讓所有圣光神官都鐵板一塊作為王國邊陲的教區,南部教會從一開始就有著大量內部分裂的隱患。
本土派牧師對來自圣靈平原的指令向來抵觸,近兩年為了擴大教區影響力而新提拔上來的少壯派牧師則和大教堂中的元老派時有摩擦,底層教士希望在這片遠離教會中心的土地上得到更多的自主權,上層神官則時刻擔心那些“野蠻,粗魯,缺乏文明教養”的鄉下教士隨意傳教,篡改經典,而在這其中,更有良心未泯的神官對教會最近兩年愈發惡劣的行為滿心抵觸……
在矛盾重重的情況下,前南方主教萊蒙特帶著教會中幾乎所有的頂層力量去參加對塞西爾家族的戰爭,這其實也是一種無奈之舉。
如果能在這場戰爭中戰勝這片土地上最古老的家族,在四十余個貴族組成的聯合勢力中取得更高的威望,那么萊蒙特主教毫無疑問將大大鞏固他在這一教區的地位,盧安大教堂中的大部分暗流都將得以平息如果不是塞西爾那地方都是一幫神仙選手,他的成功率還是很高的。
然而可惜的是,他失敗了。
他的失敗甚至導致整個南方教會站到了塞西爾公國的對立面,圣光信仰在這片土地上有了被強制鏟除的危險。
原本就不支持萊蒙特主教冒險之舉的神官們自然怨念沸騰,而由于萊蒙特出身圣靈平原,大量本土派牧師也跟著動搖起來,此后隨著盧安城內情況越來越糟,物資供應不足的陰霾開始浮現,外城區的秩序一天比一天差,大量底層教士也隨之積累了巨大的怨氣:他們沒辦法像那些高階神官一樣把家人都接到內城區,甚至他們自己都是住在和外城相鄰的“小教堂區”的,外城區的混亂已經不可避免地影響到他們身上,并且日益嚴重……
這個節骨眼上流傳進城內的傳單無疑加劇了所有情況的惡化。
幾乎人人都能想到這是塞西爾人的“陰謀”但那又怎樣?難道傳單上說的是假的么?
上層把持著經典解釋權,中層神官用贖罪金聚斂著海量的財富,圣靈平原的那些大主教們在富碩之地腦滿腸肥,卻對事事艱難的南境指手畫腳,現在出事了,主教死了,一大群教廷騎士也死了,被激怒的塞西爾人封鎖了整個教會,后果卻要讓教會里的所有人一起承擔誰不惱怒?
法蘭貝朗主教陰沉著臉,把手中的印刷品團成一團,用圣光將其燒成灰燼,他的大腦中則在飛快盤算著
塞西爾人的這些宣傳材料雖然言語粗鄙,但要命的是里面的內容幾乎全都是真的。
只要是跟圣光教會有密切接觸,稍微能接觸到神官圈子的人,都能看出這些內容的真實性。
這些東西是在偷偷傳播的,四天時間應該還沒辦法傳遍全城……所以必須立刻阻止這些東西繼續發酵。
他看向眼前的神官:“馬上去通知戒律修士團,收繳所有在教堂之間傳播的小冊子另外讓那些流亡騎士和教會的騎士一起去外城區,挨家挨戶地搜查。任何人,不管以任何理由持有這種冊子都必須立刻上繳,如果拒不交出的,統統按異端處置。”
“是。”
“另外還有,”法蘭貝朗又補充道,“如果有積極上繳,或者舉報藏匿者的,獎勵口糧。”
盧安大教堂的教廷騎士和投奔至此的流亡騎士們迅速展開了行動。
長時間封閉的教堂區大門打開了,全副武裝的騎士從里面沖出來,開始挨家挨戶地搜查“異端證物”,被騎士拱衛的神官走到街頭,用神術進行喊話,警告所有藏匿宣傳材料的平民,而在這個過程中,外城區陡然變得愈發混亂。
那些“經驗老道”的騎士們在闖進民宅、搜查材料的過程中是不可能做到秋毫無犯的。
不但外城區開始變得混亂,在內城的教堂區內,氣氛也立刻變得緊張起來。
身穿黑色罩袍、頭皮紋著刺青的戒律修士們沉默地走進一間間小教堂,開始盤問所有的修士和低階神官,大量宣傳冊子從那些教堂的角落里或者教士身上被翻了出來,藏匿宣傳冊子的教士也立刻受到懲罰先是統一的禁閉,隨后便是鞭打和神術責罰。
教會的超凡者是不能在平民面前受罰的,為了維持教會的體面,所有受罰的教士在接受完懲處之后都要繼續被關在禁閉室里,直到他們完成徹底的懺悔之后才能放出來。
在短短的一天內,便有數千冊宣傳材料從城內各個區域收繳上來,有的是冊子,有的是傳單,法蘭貝朗主教在看到那一大堆印刷品之后驚愕無比他沒想到數量會這么多。
這些印刷品的印刷質量是如此精美,文字清晰,版面整齊,一點都不像那些手藝粗劣的蠟板印刷產物,他想象不到那些塞西爾人是如何做到如此精美印刷的而且還印了這么多。
但不管怎樣,這些東西必須立即銷毀。
所有被收繳的宣傳冊子都聚攏到了一起,并被送往教堂區外面的大廣場上準備公開焚燒,身穿號衣罩袍的傳令兵在城市里跑了三圈,把所有平民都從家里驅趕出來,讓他們去廣場上看著焚燒的場面。
大廣場中人山人海,被驅趕到廣場上的是數千神情麻木、面黃肌瘦的平民:由于糧食供應的不足,外城區的人幾乎已經有大半個月維持在半饑餓狀態,無時無刻不在的饑餓感啃咬著每一個人的心,他們其實一點都不想來到廣場上在家中的床上躺著或許還能稍減一些體能的消耗,而聚集在這里……大家只能越來越餓。
可是騎士們的刀劍和神官的法術是無法違逆的,他們不來也得來。
廣場中央的木臺架起來了,大量收繳上來的宣傳冊被身強力壯的士兵打包扛來并扔在木臺上,一名身穿神官長袍的高大男人來到臺前,這個身材高大的神官用嚴厲的視線掃過整個廣場,圣光在他身旁涌動著,將超凡者的威壓緩緩擴散開來。
廣場上的平民受到了震懾,頓時噤若寒蟬,一種無言的死寂彌漫在廣場上。
高大神官滿意且輕蔑地看著眼前的景象,隨后高高舉起了手中的法杖:“你們這些迷茫又愚蠢的人!若無主的指引,你們根本不知道你們在向著危險罪惡的深淵滑落!
“塞西爾人是受魔鬼蠱惑的,他們也把魔鬼蠱惑的力量散播到了這座城市里!
“你們看看這些褻瀆的文書它們從你們的后院里,從你們鄰居的家里,從你們自己的臥室里被搜了出來!你們的眼睛不夠明亮,智慧還不夠多,所以你們根本意識不到,這些東西其實就是塞西爾人和魔鬼簽訂的契約
“他們把這些契約送到城里來,其實是在害你們!你們本是受到圣光眷顧的,但這些魔鬼的契約書污染了你們,圣光就要遠離你們。
“只有火焰才能凈化這些褻瀆的文書,你們主動把這些文書交出來,又在這里觀看凈化的儀式,所以你們還是有救的而你們中最無可救藥的人,要和這些魔鬼契約一起接受凈化!”
又有幾個強壯的士兵走了上來,將一個全身被綁著的人推到臺上,臺下聚攏的人群里稍微發生了一點點騷動,然而更多的人卻只是麻木地看著,幾乎沒有任何反應。
高大的神官看了下面麻木的人群一圈,隨后看向那個被綁著的男人那是一個衣衫襤褸的人,而且已經被毆打到神志不清,鼻青臉腫的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那只是在城門附近抓到的一個流浪漢,因為魯莽地沖撞了士兵,身上又搜出宣傳冊,便被抓了起來。
這種流浪漢最大的好處,就是不會有人認識他,更不會有人為他鳴冤。
“這個人私藏了大量魔鬼的文書,而且拒不交出!”神官舉起手中法杖,指著那個已經恍恍惚惚失去意識的男人,“他還四處宣傳文書上的內容,去蠱惑他身邊的人,讓大家去質疑主,去質疑教堂!”
人群里終于又有了一些騷動,似乎有人真的被神官的話給嚇住了,而那個被綁住的人卻突然掙扎起來,他努力伸長脖子,似乎想要喊些什么可是旁邊的士兵立刻一拳砸在他肚子上,劇痛頓時讓這個虛弱的男人重新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
神官皺著眉看著這瞬間的意外,揮了一下手中法杖:“把褻瀆者推進那些魔鬼的文書中!”
士兵們立刻把被綁著的男人連拖帶拽地拉到臺子中央,然后將其推進那一堆宣傳材料堆成的“小山”里,又有一個穿著黑袍的戒律修士走上前,把易燃的油脂倒在書堆和男人身上。
人群中響起了竊竊私語,有人緊張地后退,有人低聲祈禱,更有人臉上反而露出了扭曲又興奮的模樣,伸長脖子看著臺上的動靜。
有人突然聽到身后傳來小聲的嘀咕:“那個不是老山姆么……老山姆不認字啊!”
聽到嘀咕聲的人立刻轉頭尋找說話的人,想要打聽更多的細節,可是卻只看到了一個離開的背影。
旁邊有人好奇起來,低聲詢問著:“怎么了?”
“上面那個要被燒死的人好像叫山姆,他不認字啊。”
幾個身穿普通粗麻布衣的人在人群中推推搡搡地挪動著,在他們所過之處,低聲的議論漸漸開始蔓延:
“臺上那個人好像叫山姆是個不認字的!”
騷動從小變大,低聲的議論變成了一片嗡嗡隆隆的聲音,雖然規模仍然很小,可是站在臺上的神官終于注意到了這些不尋常的動靜,一種詭異的感覺在他心中升騰,在這隱隱約約的不安感中,他果斷放棄了原本擬定好的一番宣教,并立刻抬手召喚出一團圣光。
“違逆主之意志的人,應受凈化!”
灼熱的圣光引燃了油脂,點燃了那些宣傳圣光教會黑暗內幕的冊子和傳單,點燃了不認字的山姆。
被綁住的人在火堆中扭動著,發出慘烈的號叫,廣場上圍觀的人群則在這可怕的場景前齊刷刷地后退了一步,并從四面八方響起議論之聲,一個肩膀上扛著麻布包,看上去像是農夫打扮的人站在距離火刑場最近的地方,他似乎是被火刑的景象嚇到了,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直到附近的人群都開始后退,他才略有些踉蹌地跟著向后退去。
站在臺子上的神官陰沉著臉,空氣中的焦臭味和下面愚昧賤民的騷動讓本就心情不佳的他格外厭煩,而就在這時,一陣非常非常輕微的魔力波動突然從臺子下面的某個方向傳了過來。
神官立刻向著那邊看去,然而除了一群滿臉驚恐、愚昧可笑的平民正在慌慌張張地后退之外,他什么也沒發現。
或許只是錯覺。
神官煩躁地擺了一下手,在侍從和護衛騎士的簇擁下,轉身離開了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