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提豐帝國最強大的施法者之一,皇家法師協會的最高統治者,皇帝陛下的首席魔法顧問,位比公爵的溫莎瑪佩爾女士。
她比瑪麗想象中的要普通很多。
瑪麗帶著近乎敬畏的情緒小心翼翼地打量了那位站在書桌前的大人物一眼,她本以為那位傳說中的強大法師會是一位更有特色的女士——可能是穿著繁星法袍,充滿威嚴的老夫人,也可能是用法術改變了自己的身體年齡,美艷不可方物的絕色佳人,但都不是,溫莎瑪佩爾看上去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年女子,三十到四十歲之間,雖然眉眼間仍然有著動人的姿色,可是歲月的痕跡已經出現在她臉上,她穿著普普通通的紫色法袍,一頭同樣淡紫色的長發很隨意地挽在腦后,她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那里,甚至也沒有任何氣勢流露出來。
隨后瑪麗看到自己的導師動了,老法師就那樣不緊不慢地走到溫莎瑪佩爾面前,用一種毫無敬意的,甚至可以說有些失禮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對方,在年輕學徒驚愕的注視下,老法師點了點頭:“你終于站到這個位置了。”
“您仍然是我的導師,”溫莎瑪佩爾帶著復雜的神色,在瑪麗驚愕到甚至有些驚恐的注視中,她對著老法師彎下了腰,“永遠都是。”
老法師擺了擺手:“但你不是我的學徒了。”
瑪麗突然大大地喘了一口氣——在剛才的一小會里,她竟然都因驚愕而忘了呼吸,而她呼吸的聲音也引起了丹尼爾的注意,老法師對她招招手:“過來,和溫莎瑪佩爾打招呼,她是皇家法師協會的會長。”
瑪麗暈暈乎乎地走上前去,在她開口之前,那位令人敬畏的女士便掃了她一眼——似乎這位女士直到現在才注意到房間里有這么個陌生人似的:“她是誰?”
“我的學徒,”丹尼爾嘿嘿一笑,“比你天賦差,但比你聰明。”
這是瑪麗這輩子第一次從丹尼爾口中聽到對自己的夸獎——盡管并不是專門對她說的。
“您的……學徒?”溫莎瑪佩爾難以置信地說道,但她很快恢復了常態,并對瑪麗點了點頭,“你好,我是溫莎瑪佩爾,丹尼爾導師的第一個學徒。既然你也是導師的學徒,那么不必在意我的會長身份。”
“我……我叫瑪麗,”瑪麗誠惶誠恐地說道,“很……很榮幸見到您。”
溫莎瑪佩爾皺了皺眉,下意識地問道:“沒有姓氏?啊,我無意冒犯。”
“她是我在鄉下撿到的,哪來的姓氏,”丹尼爾隨口說道,并略有些不滿地看了瑪麗一眼,不耐煩地擺擺手,“沒有長進——去旁邊站著,不要插嘴。”
瑪麗立刻聽話地后退,盡管她有滿肚子的問題,但她緊緊地閉上了嘴巴,一句話也不敢說。
而溫莎瑪佩爾則深深地看了從各方面來看都稱不上是個優秀法師,體內魔力反應也薄弱可憐的瑪麗一眼,隨后鄭重其事地轉向丹尼爾:“導師,這些年我一直在找您……”
“作為皇家法師協會的會長,你要真想找早就找到了,”丹尼爾發出一聲嘶啞的低笑,“而且你找我干什么?讓我繼續接受那些弱智的嘲弄?還是邀請協會的人來參觀一個著名的怪胎?”
溫莎瑪佩爾的臉色微微變化,她立刻搖頭:“導師,您知道我的意思,沒有人輕視您在魔法領域的造詣,只不過是您的神經交互魔法……”
這位協會會長的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
她瞪大眼睛,死死地盯著視線中的某樣事物——在丹尼爾的黑色法袍后面,躁動不安的人造神經索蠕動著,幾條細長的、閃爍著微微電光的、仿佛血肉和金屬相互糅合而成的扭曲之物從法袍的下擺延伸了出來,在溫莎瑪佩爾的視線中緩緩擺動,就如盲目的掘地蟲,又帶著某種褻瀆神明般的氣息。
這位強大的施法者低聲驚呼起來:“您……您難道……您難道成功了?!”
“我失敗了,但也成功了,那幫墨守成規的蠢貨大概不會承認我的成功,但我不在乎——神經交互魔法理論終究是有意義的,我能突破我的天賦限制做到曾經做不到的事,”丹尼爾嗓音低沉地說著,“溫莎瑪佩爾,我們今天不是來談這個的。”
“……是的,我們不是談這個的,”溫莎瑪佩爾沉默片刻,微微嘆了口氣,“導師,我收到您的信時幾乎不敢相信,但您竟真的來了——您真的愿意重新回到法師協會,重新為提豐效力么?”
丹尼爾哼了一聲:“哼,我會為提豐效力的,但我對這個協會已經沒興趣了,據我所知,我們那位皇帝陛下也沒有要求響應招募的法師必須加入協會,不是么?”
“……確實如此,”溫莎瑪佩爾皺了皺眉,接著便調整好了狀態,一臉鄭重地看著丹尼爾,“您在數理和古剛鐸魔法領域的造詣無人能及,即便不用我引薦,皇帝陛下也聽聞過您的名聲,他一定會非常高興像您這樣的智慧之人會愿意重新為帝國效力。我會立刻命人重新準備好您的實驗室和法師塔——這些年來協會一直保留著它們。”
“不必了,我已經不習慣在人太多的地方工作——皇家法師區的人恐怕也不愿意跟一個改造過的怪胎生活在一條街區上,”丹尼爾冷笑了一下,搖著頭,“我已經找好了落腳的地方,也打算自己重建一個實驗室,你知道我的習慣,我只信任自己打造的實驗環境,不希望任何人插手和打擾。”
溫莎瑪佩爾看著丹尼爾的眼睛,雖然后者已經比她記憶中的蒼老了許多,甚至蒼老幅度大的有些不正常,而且脾氣性格貌似也有很大變化,但那種眼神中的執著與頑固仍然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她放棄了繼續勸說的打算,而是微微點頭:“我明白了,會按照您的意圖安排的。”
說完這些之后,溫莎瑪佩爾停頓了一下,在略微的遲疑中,她看著丹尼爾說道:“老師,您過去這些年都住在什么地方?”
“這是調查的一環?”
溫莎瑪佩爾這一次沒有遲疑:“這是我的職責。”
“答得不錯——我這些年就在提豐,在西南部,皇家法師協會可以隨意調查,包括我接觸過的任何人,你們都可以調查。還有什么問題么?”
溫莎搖了搖頭:“沒有了。”
“好,那我就離開了——這個地方待起來并不舒服。”
丹尼爾叫上了仍然在旁邊發呆的瑪麗,轉過身向大門走去,但就在這時,那位協會會長突然再次開口了:“老師,您當年真的不必離開,那些排擠過和嘲諷過您的人不過是庸庸碌碌之輩,他們如今都已經……”
丹尼爾停了下來,回過頭看著溫莎:“因為我嫉妒你。”
溫莎瑪佩爾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站在那里,臉上的神色復雜,在足足幾秒種后,她才打破沉默:“老師,您知道我是不信的。”
“但這是事實——或許很多資質平庸的魔法師都會認為自己的學徒能晉升為傳奇是一件值得榮耀的事,但我從不以此為豪,因為我知道,你晉升為傳奇只是因為你有這樣的天賦而已,那不是我的功勞,那是無法用努力彌補,無法用任何后天手段去改變,甚至與導師的個人能力毫無關聯的天賦,任何一個庸庸碌碌的蹩腳法師當你的導師都能讓你晉升傳奇,而哪怕是魔法女神降臨,也無法讓我突破高階。”
丹尼爾靜靜地說完了這些,隨后轉回頭去,再無停頓地離開了協會會長的房間。
溫莎瑪佩爾靜靜地看著老法師佝僂的背影消失在門后,再沒有說一句話。
她知道,自己這位昔日的老師并不是嫉妒自己,他真正怨憤的,是“天賦決定一切”這個鐵一般的規則。
他并不介意自己的學徒能早早地晉升為傳奇,不介意學徒能在魔法造詣上遠遠地超過自己,但他無法接受這一切都是由天賦決定,無法接受這中間存在一條界線,而這條界線是通過后天努力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動搖分毫的。
溫莎瑪佩爾輕輕嘆了口氣——或許早在她達到高階之前,早在導師遇上自身的天賦瓶頸之前,后者就已經預見了將要發生的事,他因此才開啟了那個被視為離經叛道、異想天開的研究。
神經交互魔法理論。
通過植入體、神經外科手術、終生性增效劑之類的手段來改造人體的技術。
從不相信命運的導師在二十多年前選擇了與命運抗爭,當時所有人都認為他失敗了,但好在,現在他回來了。
雖然他變了很多,雖然他說自己用外科手術把自己變成了“怪物”,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一路上,丹尼爾都沉默著,瑪麗只能小心地閉著嘴巴,安安靜靜地跟在老法師身后,她著實有很多問題想問,因為今天發生的事情實在挑戰了她的認知,甚至挑戰了她迄今為止建立起來的三觀——皇家法師協會的會長竟然是導師當年的學徒?提豐有史以來在最年輕的時候突破傳奇位階的女魔法師竟然是自己的“學姐”?導師竟然曾是如此的大人物?
這一切都是瑪麗從不敢想的!
然而在導師允許之前,她卻一句都不敢開口詢問。
這樣憋悶的狀態持續了很久,直到走出皇家法師協會的大門之后,丹尼爾才終于打破了沉默:“問題不少吧?”
“啊……是,”瑪麗嚇了一跳,接著趕緊點頭,“我……我沒想到您當年那么……皇家法師協會的會長竟然是您的學徒?!”
“蠢問題,事到如今竟然還需要再問一遍,”丹尼爾瞥了瑪麗一眼,“她確實是我的學徒,但她成為協會會長是在我離開之后的事,包括她晉升也是在那之后發生的。在我離開的時候,她和我一樣,都只不過是普通的高階法師罷了。”
“那您當年真的是因為研究神經改造才離開協會的么?現在您成功了,那些嘲諷過您的人一定會無地自容……”
瑪麗有些嘴快地說著,但把話說出來之后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太過大膽的話:丹尼爾一向不喜歡有人提到他和皇家法師協會之間的任何瓜葛,這是在任何情況下說出來都會招致懲罰的禁句!
可憐的姑娘立刻緊張起來,渾身的肌肉都在緊張中緊繃著。
丹尼爾冷笑了一聲:“成功?如果你認為這些神經索是成功的話,今天我就會把它們裝在你身上。”
瑪麗渾身顫抖了一下,但就在她認為自己真的會遭到這樣可怕命運的時候,她卻發現這竟然只是老法師的一個玩笑——
“看看你的樣子,你認為我會有多余的耐心給你做這種改造?”丹尼爾擺了擺手,“你的天賦跟猴子一樣,任何改造都是在浪費材料。”
瑪麗絲毫沒有在意導師對自己天賦的評價,她只是感覺大大地松了口氣,隨后有些感嘆地說道:“其他人一定不會相信的,溫莎瑪佩爾女士竟然是我們的前輩……”
“你無須對溫莎那么敬畏。”
丹尼爾突然打斷了瑪麗的感嘆,隨后在后者略有些茫然的視線中,他抬起頭來,看著奧爾德南霧蒙蒙的街頭。
“如果你知道祂的偉力,你就不會對任何人敬畏了。”
老法師邁開腳步,帶著瑪麗繼續向奧爾德南的霧中走去。
“不要浪費主人的時間了,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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